
对于喜欢音乐的人——尤其是古典发烧友来说,出门旅行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带一本书上路听起来浪漫又切合实际,而且还不乏创意,但要把你喜欢的曲子灌进一个MP3里绝对是一场灾难。我算不上古典发烧友,但每天如果不听上一两张盘会觉得不太舒服。那年我去头一回出远门去蒙特卡罗,心想有机会到法国转转了,而这之前刚碰巧买了个20G的iPod,便一时兴起,兴奋地从自己收藏的德彪西、拉威尔、梅西安、弗兰克等法国大师的CD里,挑了些我喜欢的比如《牧神的午后》、《鸟鸣集》以及《库普兰之墓》等这类曲子复制出来装进iPod,结果一上飞机就崩溃。我知道我这样做比较傻,但我还是无法接受这些充满印象派风格的漂亮而精致的旋律以及绚烂迷离的色彩,在iPod单薄到毫无层次感的耳机里变成了一锅寡淡清汤的悲惨现实。这以后,我上下班或出门远游时一直用MP3听音乐,但我的iPod里不装古典乐。
从最初的Walkman到后来的便携式CD机直到今天的mp3,人完成了把音乐带在身边到处乱跑的伟大变革,而这场革命的意义,其实真的不在音乐而在生活方式上。它消解了听音乐这种行为的仪式感——使之可以不再以单一体位或姿势在沙龙、音乐厅里或者在一台机器面前听音乐,它把音乐以行动的方式,带入各种纷繁错杂的环境和场景的转换和更迭之中,从而也把音乐的生活民主意义发挥到了最大限度。与此同时,在凭借一个耳机来传输音频信号的方式中,原有聆听活动所具有的声音气场,变成了声音的狭窄通道,高效而直接灌进耳朵,声音因此变成了一种具有强迫感的入侵。
就像所有那些可以称之为革命的行为,最终都必然加速事物本质的丧失一样,“音乐随身”这场革命所带来的负面效应,正是纯正意义上的音乐聆听的消亡。但是——我也只能说但是了,即使如此,我也要说,一次没有音乐做伴的旅行是缺乏诗意的,是不完美的——什么音乐都行,只要是你自己喜欢的或听起来舒服的。对我自己来说,记忆中最美好的旅行都有音乐做伴。比如1990年7、8月间,我的Walkman让罗大佑和德沃夏克陪我在川西一路溜达。那一天,从雅安去往康定的长途汽车在二郎山的盘山公路上行驶,车窗外时雨时晴,我耳朵里尽是德沃夏克《自新大陆》既沸腾又缠绵的音乐,满眼一派川西高原的苍茫风景,脑子里却不断浮现出更早前看过的日本电影《火红的第五乐章》中那支业余交响乐团成员一路驱车跋涉四处巡演的励志画面,心里温暖而感动。许多年后,每当我回想起当年那种小资产阶级的美好感觉时,我就会对Walkman充满无限的感激和敬意。虽说德沃夏克不如《康定情歌》和这个地方关系密切,但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它和我所看到的风景一起,给了我足以享受好长时间的好心情,这还不够?
一直以来,我们粗糙的旅行多半遵循的是一种“视觉中心主义”的原则,情况好点的,还会辅之以“味觉享受论”来补补。可当我们满世界游走看风景,吃各种喜欢或者不喜欢但绝对是稀奇古怪的食物,去各种各样的现场体验的时候,我们的确很少留意和照顾到我们的耳朵。而忽略耳朵的一个严重后果就是,无法从音乐这个无比舒服无比动人无比美妙无比自由的通道,进入旅行极乐境界当中。所以,很多时候,我宁愿冒着糟糕的耳机极有可能败坏我兴致的危险,带着一个小小iPod上路,当然,我也愿意凭着自己的记忆,在各种丰富多彩的音乐旋律和意境中,用想象去完成一次次多少有点虚无缥缈而又真切实在的旅程。
在各门艺术门类中,音乐虽不以描述见长,但其对自然风光的生动描绘(斯美塔纳的“沃尔塔瓦河”、格罗菲的“大峡谷”、埃尔加的意大利“南方”、艾夫斯的美国“新英格兰的三个地方”等等等等)、对不同国度民族情调的表达和渲染(李斯特之于匈牙利、德沃夏克之于捷克、西贝柳斯之于芬兰、柴可夫斯基之于俄罗斯等等等等)、对不同城市人文气质的捕捉与传递(肖邦之于巴黎、斯特劳斯家族之于维也纳、雅纳切克之于布拉格、莱斯比基之于罗马、肖斯塔科维奇之于彼得堡等等等等),都是旅行离不开音乐的重要原因所在。千百年来,音乐与不同地域自然人文之间所建立起来的丰富而迷人的关联,为我们这些喜欢周游世界,并且积极地去享受这种旅行快乐的人,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丰富资源。在某种意义上讲,对这些资源探究和发掘,甚至可以说是旅行最富魅力的一个内容之一。

今年是埃尔加诞辰150周年,在“伯明翰交响乐大厅”里立着很多介绍这位可能是英国最有名音乐家的易拉宝,介绍文字中把埃尔加算成是自己城市的音乐家。其实,埃尔加的音乐和伯明翰还真没什么关系,他只在伯明翰大学教过几年书,他的生和死,都在一个距离伯明翰有一百多公里的叫做伍斯特的小地方。真正在他音乐中留下痕迹的是他生活了很多年的伦敦,他的《安乐乡》基本上可以当作是伦敦西区的音乐地图。英国指挥家格罗夫斯对这部作品有过这样的描述:“伦敦的公园和空地,军乐团从武士桥出发到白金汉宫,同教会和政府有崇高关系的威斯敏斯特,这些都在辉煌灿烂的乐队色彩中反映了出来。”这里说到的一些地方,可都是伦敦游的必游景点哦,尽管在音乐中我们看不到宫殿、公园草坪和教堂的形貌,但如果你像乐曲中所描绘的恋人一样在这一带散步,这个作品一定能让你对伦敦威风堂堂的帝都气象,有非常真实而深切的感受。
几百年来,音乐家一直有满世界周游巡演的传统,但以前十八、十九世纪的音乐家和今天有点不同,他们既是作曲家有是演奏家,他们的巡演往往是坐着马车(顶多后来有了火车)一个国家一个城市地跑,不同地域的景致与风情,入眼入心之后,我们在他们的音乐中都能或多或少地找到一些印记,而今天的音乐家中,既是作曲家又是演奏家的已经很少了(看上去的确更为专业化了),但凡出门,也基本上都是些匆匆忙忙的空中飞人,在看上去基本一个模样的机场、酒店以及音乐厅这三点一线之间完成他们的音乐之旅。只有少数人还会一头扎进自己本土地域文化中去找灵感——如ECM出的不少北欧音乐家的盘,一般情况下,要想从他们的音乐中去找寻更为丰富的与地域文化相关联的东西,完全是空想。
我忍不住想说说“西班牙”这个在地理和音乐上具有非常微妙关联的主题。尽管今天的西班牙毫无疑问已经是欧洲整体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但在十九世纪的时候,阻隔在西班牙和欧洲大陆之间的比利牛斯山脉,像一道屏障,隔绝了人们彼此间的往来,但同时却又激发了人们对那种异质文化无尽的想象力。那时,音乐界最热门的主题之一就是“西班牙”,大量以西班牙为名的“交响曲”、“狂想曲”、“随想曲”可谓层出不穷,至今留下来的,像拉罗、李斯特、夏夫里埃、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和拉威尔等人的“西班牙”主题的作品,都是人们今天还津津乐道的名曲。这些热情似火、狂放不羁的曲子,和西班牙本土作曲家阿尔贝尼斯、格拉纳多斯以及法雅等人神秘诡异、华丽绚烂的作品一起,构成了一个在地理上根本无法看到的西班牙景观。往浅里说,这些音乐作品,向我们展示了德、奥、英、法等国完全不同的风情,而往深里说,欧洲主流文化,借助于这种对于西班牙这个当年完全属于异域之邦的文化想象,构建出了一幅非常丰富而多元的欧洲景象。
千万不要从莫扎特是萨尔斯堡旅游业的摇钱树这样简单得有点弱智的层面上来说音乐和旅行的关系,尽管,这个欧洲名城一半以上的旅游收入,都是靠莫扎特挣来的,但很多赶2006年莫扎特诞辰250周年的时髦,来到萨尔斯堡进行所谓音乐朝圣的游客们,除了带回一大堆不靠谱的劣质莫扎特纪念品和莫扎特故居前傻乎乎的留影之外,根本没几个会因为这么一个“百年一遇”的机会,用心听一下莫扎特的音乐。而事实上,莫扎特音乐的魅力,和萨尔斯堡其实没有多少直接的关系。这个音乐神童当年将近花了生命中的一半时间,被他老爸领着满欧洲旅行演出,与其音乐格调相对应的地方,是意大利,是维也纳,是伦敦,是巴黎,是这些地方上流社会以及自然人文,铸造了莫扎特音乐的热情、单纯、优雅。我们今天的游客们,如果在维也纳皇宫里徜徉的时候,耳际能够泛起莫扎特《第三十九交响曲》中那首极端著名也极端优美的小步舞曲旋律,眼前浮现出两百多年前宫廷舞会宏大而优雅的场面的话,其享受,就远不止是简单的观光所能比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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