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勃拉姆斯逝世110周年。和去年莫扎特诞辰250周年以及肖斯塔科维奇诞辰100周年这样的整数字相比,在110年这样的小年份上做文章,其实也是大家找个亲近勃拉姆斯的善意借口而已。虽然和十年前DG借百年大庆之名,狂出了不少纪念版的CD,着实赚了一笔的劲头相比要弱一些,但你上这家全球最大的古典音像出版商的官方网站去看看,不整个什么名目,都不好意思发新碟呢。
而对于像我这样一个普通的音乐爱好者而言,所谓纪念日,乃是一个很好的跟风学习的机会——至少找碟、看资料会方便很多。平时听音乐,东一榔头西一棒的,一会儿听这儿,一会儿听那儿,很难集中心思,随心所欲倒是快乐,但收获自然有限。鉴于去年我狠狠听莫扎特和肖斯塔科维奇的感受,今年我把注意力转向了勃拉姆斯。我翻出已经有的其作品的CD,且不时去店里淘些新碟补仓,这样,我手头那将近100张勃拉姆斯作品的专辑,让这个德国老头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成了我最贴心的朋友和最让我受益的老师。无比愉悦和得意之余,认认真真写下如下文字,算作我的作业。

真不好意思,最终还是用了萨冈小姐的这个书名做标题——我根本没有读过这本著名小说却盗用人家书名的行经,我想,实在有点配不上萨冈小说的品位——但我真的觉得,这是一个好问题。
你喜欢勃拉姆斯吗?对,不是贝多芬或莫扎特,说贝多芬、莫扎特都太俗——满世界的人谁不知道谁不喜欢他们俩儿啊?说巴赫太装——全世界有几个人真的懂巴赫?说肖邦说老柴太傻——没什么个性不说还一点儿都不拽,说了等于白说。于是——你喜欢勃拉姆斯吗?真是不深不浅不难不易不冷不热不偏不倚不左不右,正合适!

像许多我所知道的古典音乐爱好者一样,我并不是从勃拉姆斯开始自己的爱乐之旅的。回想起二十多年前我最早接触勃拉姆斯的时候,我整天泡在贝多芬伟大、庄严而又有点夸张的激情之中(贝多芬于我,那时还仅限于三、五、六、九等几部交响乐、小协、钢协5号以及“悲怆”、“激情”和“月光”等几个钢琴奏鸣曲),或者,陶醉在肖邦温柔动人、优雅伤感婉约的情怀里(他的《夜曲》他的《圆舞曲》),对于勃拉姆斯这个贝多芬“忠实的继承人”以及肖邦的对手的音乐,既陌生有充满了隔膜。
我记得,在我1984年底或1985年初买的第一批古典音乐盒带中,就有广州太平洋影音公司的勃拉姆斯的专辑,这次推出的不是他的深不可测的交响曲或博大宽广的协奏曲,更不是精致到后来令我着迷的室内乐,而是勃拉姆斯最通俗也是最好听(就是感觉最容易听明白)的管弦乐作品——包括了他最有名的“第五号”在内的21首《匈牙利舞曲》全集的管弦乐版。这些奔放、热情、充满波希米亚情调的曲子,以及差不多同时听到的他的几个著名的管弦乐作品如《学院节庆序曲》等,形成了勃拉姆斯在我心中的基本印象,和紧随其后而来的德沃夏克属于一个类型:朴素、明朗、动听,有一种青春洋溢的感觉,而且,从所谓思想内涵上讲,也比当年品味人士爱听的所谓“轻音乐”显然要深刻而高级得多。

理所当然的,接下来我听到了他的两部钢琴协奏曲和唯一一部小提琴协奏曲,尤其是他的小协,浓郁的田园牧歌风味和匈牙利民歌情调,以及激情澎湃、辉煌庄严又安详凝重彼此相辉映的瑰丽色彩,和他的《匈牙利舞曲》、《学院节庆序曲》等作品具有的精神气质是那样一脉相承却又有所深化。我当时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调频节目里先后录了这几部作品,后来又买到了中国音像出版社出的勃拉姆斯的小协,是梅纽因的中国学生王晓东拉的。王晓东之前得过什么国际比赛的大奖,是那时的明星,所以,他的勃拉姆斯的小协,成了我听这部伟大作品的入门版本。我那时听古典,远没有牛逼到比较版本的阶段(其实我现在也不怎么会比较),虽说这个伟大的小协作品我已经有了将近十来个CD版本,但这个五块来钱的盒带,我还一直存着做纪念。而那期间买的很多中图进口的外国原版古典盒带,很多现在反而找不着了。
仅就我个人的感受而言,当年那个哪怕是不完整的勃拉姆斯,与我那个时候最迷恋的肖邦,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互补。很难想象,就算是一个大老爷们,如果在其成长发育的青春期没有肖邦做伴的话,会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而换句话说,如果他天天肖邦,那肯定也是有问题的(诗人欧阳江河就说过:“年轻时不听肖邦的男人很可能是个无趣的人,四十以后还整天听肖邦的男人多半是个混混。”)。而同样是这个不太完整的勃拉姆斯,对于当年我同样迷恋的贝多芬来说,至少也是一个必要的补充。毕竟,那时听伟大的贝多芬是一件多少有点正襟危坐的事情。那个时候,大家都附和彪罗所谓“贝多芬的继承者”的说法,但我完全不明白这话的意思。虽然我也和很多人一样,认真到一字一句地读过朗格那本在1980年代中期很流行的《十九世纪西方音乐文化史》,里面有对勃拉姆斯的专门论述,但老实说,对于像我这样一个在古典音乐里面缺乏基本经验的人来说,哪能看明白这本书啊。

对于勃拉姆斯,从我十几年前由盒带开始转听CD,我都一直很有耐心。回想自己那么漫长的勃拉姆斯聆听史,其基本过程,经历了一个由管弦乐到协奏曲到交响曲再到室内乐(我到今天还不是很能接受他的歌曲——古典音乐里面的大多数艺术歌曲甚至歌剧,我都不太能接受)的过程,直到我在他的四部伟大的交响乐中迷茫、挣扎的那个时候,我听到了他最具特色、最有价值也是最迷人的室内乐作品。
没错,从作品的类型上看,勃拉姆斯着力最多、量最大、也是写得最讲究的,就是他的室内乐作品。我最早听的勃拉姆斯的室内乐作品,是其编号为38和99的两首大提琴奏鸣曲。至少对我来说,喜欢上这两个奏鸣曲,是喜欢上勃拉姆斯的关键。好多年前,我突然喜欢上大提琴,我很概念化地觉得,在弦乐中,小提琴的好听是毋庸置疑的,其旋律之于优美缠绵、细腻而绵长的情绪,真是其他乐器所不能取代的。但是,有的时候优美缠绵过头了,常常会给人以很腻的感觉,相比之下,大提琴则没这毛病。相反,它在不失优雅缠绵的同时,又多了几分深邃、沉郁、寥廓、低回、舒缓、悠长而极具冥想特点的精神气质,这特别适合一个人——准确地说,是特别适合一个男人进入中年以后的自省心态。这样,在我进入三十以后的中年之际,上面这种对大提琴的概念化认识,形成了一个时期里我摆脱不了的自我暗示:或许我真的已经成熟到应该听听大提琴的时候了。
由此,大提琴让我不由分说地喜欢上了杜普蕾这个拉大提琴的女神(另一个大提琴之王卡萨尔斯我喜欢到甚至不敢随便直呼其名的程度——那叫敬畏),又因为杜普蕾而一下子就遇到了勃拉姆斯的这两首大提琴奏鸣曲(他一共写了三首大提琴奏鸣曲,其中最早一部佚失)。我几乎是在没有查阅任何背景资料的情况下被卷入这两个曲子的,我甚至记得自己曾经在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里没完没了聆听这张盘上两个奏鸣曲,沉迷到根本不能接受其他任何曲子的程度。无论是阴郁的E小调还是热情的F大调,杜普蕾在她老公巴伦勃伊姆体贴入微、温婉节制的钢琴伴奏中,粗犷凌厉、坚定有力地把听者带进到勃拉姆斯那片最抽象、最隐秘、最精致、最纯粹的自我世界里,也让我最终面对了勃拉姆斯作为最后一个伟大的古典主义者所具有的最纯正的古典情怀。我说不清这种情感和情怀具体指的是什么,但我知道那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世界——其难以穿透的深度恐怕是其四部交响乐作品都不能比拟的。它们看上去什么具体的东西也没说,但却又实实在在地说出了一切——这就是室内乐这一古典音乐的基石也是其最典型的形式所具有的最大魅力吧(我自从听人说贝多芬最深刻也是最精致的作品,不是其交响乐而是其晚年的五首弦乐四重奏以后,就更相信这一点了)。

从这两个奏鸣曲开始,我没用多久时间就把勃拉姆斯的全部室内乐作品都找齐了,而且发疯到对我所能见到的各种版本几乎照单全收。之后将近两年的聆听经验不乏艰辛更充满愉悦。在这些室内乐作品中,我觉得我多多少少找到了我自己的勃拉姆斯——任何一个其他的音乐家都不可替代的勃拉姆斯,这个时候,或许我可以回答萨冈的问题了,没错,我喜欢勃拉姆斯,因为正是在勃拉姆斯这些作品里面,我终于找到了自己那一点点不算丰富的听音乐的感觉,并凭着这种感觉,拨开笼罩在勃拉姆斯身上的层层迷幛往深里扎,我看到了一个越来越真实又具体的勃拉姆斯,这正是我喜欢的勃拉姆斯——虽然为了在名目上搞清楚他那些奏鸣曲、三重奏、四重奏、五重奏,我还真是费了不少脑筋。
那么,一个什么样的勃拉姆斯是我所真正喜欢的呢?(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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