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说,人是一种社会的动物、群居的动物,无论是谁,都不同程度地以各种方式生活在各种各样的社会网络当中,一个离群索居的人,不仅不可能,而且不合适宜。但是,这种看似常识的观点其实只是部分的真理。一个群体中的人,同时又是一个独立的个人。正因为如此,阿兰·威斯汀说:“在独处与群居之间寻求平衡点,是人类心灵最微妙的律动。”
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长期以来,由于社会的发展一直是以一种群体化的方式向前发展和进化的,人生来就有一种因孤立于整个社会而产生的一种对孤独的恐惧感。尽管单身的确如我们所见有不少好处,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恐怕是可以相对容易地去获得、维护以及享受一种独处的状态,并从一种相对不受制约和牵制的行为状态中去获取一种自由的体验。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过单身生活的,大多数人觉得,尽管人生来是孤独的,但如果能妥善地处理好个人和他者的关系,那么,就算是婚姻这样的群体生活,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这不仅节约了生活的成本,而且对于克服个人因为孤独而产生的在社会中的种种不安全感,是很有好处的。

常态地看,长时间地单身并不是人们乐于追求和享受的状态,里斯曼在《孤独的人群》一书中说:“社会中绝大多数人的性格结构与社会体制是高度吻合的,只有极个别的人才会被放逐到社会之外。”这样一来,人如果一旦真的混得不好,搞到不得不一个人去独自面对孤独的地步,那实在是一件叫人沮丧的事情。面对此一境况,没什么才的人也就破罐子破摔,随便找个什么人来告别单身用所谓“以心换心”这样的土药方来治疗自己的孤独病,结果可想而知,绝大多数人是越治越孤独。而另外那些比较有才的人,变着法子沉沦下去,干起了美化单身、诗化孤独的营生。亚里斯多德曾经讲过:“独居之人若不是一个神,就是一个怪物。”看起来,只有那些天赋异禀的文学艺术家们才兼具“神”和“怪物”的双重特征,由于他们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一般人所不具备的某种天才素质和特异才能,并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话语权,他们往往善于通过文学作品来美化自己的孤独感和与社会的疏离感,这也是一种扮酷的方式,结果,大多数人在与社会体制的关系出现不和谐状态的时候,就会受到他们的鼓惑和影响,因而开始对孤独产生特殊的好感甚至向往。
孤独和单身,当然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如果说,孤独是一种自我体验的心理形式,而单身,在很大程度上,便是这种体验的外部社会关系的表现形式之一,而且一般限定在两性关系之中。按照社会学家的解释,“单身”作为一个社会学概念,用来描述社会关系中一种主动或被动发生的异性个体与群体之间相互分离的关系状态。一般意义上讲,孤独和单身是不能划等号的,单身的人并不一定是孤独的人,而一个孤独的人,却未必单身。我见过不少已婚人士,他们虽然也有幸福的家庭生活,但老是觉得孤独,而且越是有伴就越是孤独,他们老是会“生在福中不知福”地要去找“一个人”的感觉,而很多人也因此慢慢喜欢这种孤独的体验。
对单身以及以单身行为为基础的独处生活和心理状态的追求,一般来讲,源于一种对社会体制的不满情绪和对个体自我价值的执迷。在很多电影和小说中,那些单身汉,都不同程度有一种反社会的性格。这一点,从欧洲18-19世纪的浪漫派一直到20世纪的存在主义者那里,表现得十分突出。他们的单身,基本不是婚姻家庭关系范畴而是更大的社会关系形态中的一种状态。这使得他们写下的许多赞美孤独的诗句和作品,一定程度上使“单身”这样一种看上去有点失败感的社会行为,至少获得了心理学和美学上的支持,甚至获得了形而上的价值。浪漫主义的单身汉大都是些喜欢单打独斗的英雄,他们大多有怪癖、很难和人相处,婚姻家庭在他们眼中,基本是一种社会压迫形式,但他们身边却从不缺少女人,只是这些围绕在他们身边的女人,并不是他们摆脱单身孤独状态的良药,而基本只是他们以从一种孤独走向更高一级孤独的工具。他们自己不合群,又瞧不起群盲一样的大众,诗人拜伦创造的所谓“拜伦式的英雄”,从一开始就给人以很酷的感觉,而易卜生所宣称的“孤独的人是最有力量的人”这种说法,则基本上可以视为那个时代单身价值最高级的宣言了。

至少在文化的范畴之内,一直以来,男人的单身似乎都不是什么问题。我们在法国年鉴学派的代表作《私人生活史》中可以看到,很长一段时间里,相对正常的男人一般不会存在单身的困扰,毕竟是男权社会,男人在社会资源的分配和占有上,有很大的优势,倒是女人们老是愁嫁,搞得后来,置办嫁妆这样的事情越来越成为一件大事,而且价码越来越昂贵。但是,有趣的是,从根本上改变人们对单身这个问题看法的,其实还得归功于女人。
仅就我有限的知识而言,在西方,单身从上面这种颇具文艺反叛色彩的社会态度,变成一种时髦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应该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后的事情,其背景,我觉得应该是消费社会的日渐成型和消费主义价值观的流行。而这一点,又离不开女性社会地位的升级。
上世纪之初,易卜生在其《玩偶之家》里就让我们强烈地感到,如果娜拉是个单身女人的话,那她一定能够享受到更多的自由和独立。后来稍迟一点的时候,孤僻而古怪的英国女作家伍尔芙也公然表示,婚姻和家庭这样的观念和制度,在很大程度上妨碍了女人的独立,进一步强化了她们对于男人的依附性。而她本人虽然有一个很体贴的老公,但却无时不被孤独感折磨着,以致于最后不得不留下一封对老公的感谢信而以自溺的方式,了断了自己。与这些不开心的前辈相比,后来的一位美国广告文案海伦·格利·布朗显然要想得明白而潇洒得多。她在1962年以手册的形式,写了一本《性与单身女人》的书。为了帮助那些不开心的家庭妇女或同样不开心的上班单身女人,让她们“尽情享受单身生活”,该书攻击了那种以婚姻及母亲身份来评价一个女人是否成功的社会价值观。在作者看来,在一个由男人操控的社会里,单身是一个女人回归自我并拥有快乐生活的重要前提。

与上个世纪种种这些出自女权分子的激进的、具有社会革命意义的单身观念想比,今天的单身,的确越来越明显地是在消费和生活方式的层面上展开的。在《BJ单身日记》中,BJ乐此不疲地用一大堆人生新计划,不断地把生活解构了之后又重构,她严禁“入不敷出”、“迷恋男人”,并把“存钱”、“学会预约录影”等一些完全属于日常生活的东西,看成是一个单身女子独立、自主的先决条件。当她快乐地喊着“单身贵族万岁”嘲笑那些“自满的已婚族”的时候,她也的确多多少少挽回了一点单身女子的尊严。
比BJ更进一步的单身快感,表现在都市女性对性前所未有的自由体验之中。如果说,海伦·格利·布朗的《性与单身女人》还只是在理论上确认了一个单身女人在性享乐上的可能性,那么,在《性与城市》这样的肥皂剧中,我们看到的,却是这种可能性无所不在地变成了我们生活中的日常现实。剧中那些时髦的纽约女人,凭借她们的单身,获得了对于自己身体、欲望、情感以及各种社会资源的极其自由的支配权。在她们那些看上去有些离经叛道的大胆的性观念和行为中,单身甚至成了她们一切快感的根源和保证。
女人毫无疑问是消费时代的主角,也是时尚生活的主力军。她们时髦的单身主张和行为方式,极大地促成了我们这个时代充满消费主义倾向和享乐主义特征的单身时尚观。从那些无处不在的时尚杂志中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几乎所有的属于时尚范畴的东西,都无一例外地和单身相关联,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拖家带口的已婚人士,不仅无法尽情享受所谓的SOHO式工作的自由和快乐,不能随便和那些单身同事一起开心地吃一顿饭,或逛一次街,更无法随心所欲地享受无约束的自由旅行、在夜店里的彻夜豪饮、通宵达旦地看碟玩游戏、没日没夜地在网上闲逛以及与各种各样的朋友厮混和周旋……

就我个人的感觉和观察而言,单身的快乐在今天这个时代,极有可能被夸大了。但这基本上是可以理解的。很多时候,我们往往习惯于以个人的人格特征或者从个人的人生观甚至道德水准的角度,来理解和解释个人选择单身的原因,并习惯性地把那些单身人士和古怪、孤僻以及缺乏社会责任感等等价值挂起勾来,不太注重集体社会结构以及社会条件等因素对单身行为的影响。事实上,20世纪以来,不断缩减的工时、日益受到保障的劳资关系、相对通畅的社会流动状态、不断完善的教育以及变得越来越开放的性环境和越来越容易获得的性需求……等等因素,令每一个个人能够从社会那里获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得多的机会和更大的空间,去追求个人想要的生活。
以前,如果你是一个正常的人,常常会被单身的状态和由此带来的孤独与寂寞感折磨着,可是,今天,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用快乐主义的态度来对待单身问题,一些原来看上去比较形而上的价值,在今天,慢慢转化为一种消费主义的快乐体验。比如,无论我们是否读过奥维德《爱的艺术》一书,我们都习惯把“爱”这种情感,锁定在一种形而上学的层面去理解,人们长时间以来,都十分看重其中那些精神的、灵魂的价值。但是,到了今天这样一个消费主义的时代,作为一种传统价值的那种形而上学的爱情,即使没有死去,也已经转化为一些看上去“非常浪漫”的消费行为了。缺乏消费能力的人,在爱这件事情上获得的快乐往往也会很少。
单身的人看上去已经成功摆脱了孤独的状态,他们完全不必需要像以前的浪漫主义者一样,文绉绉地靠美化孤独来获得自欺欺人的满足,没有伴儿在一起厮混就自我标榜说是喜欢享受孤独了。以前,张楚声嘶力竭地高歌“孤独的人是可耻的”的时候,相信大多数人虽然觉得很酷却不知道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是到了今天,我觉得这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它似乎预见了一个消费主义时代的精神景观:单身已经不再是为了享受孤独(虽然大家偶尔也会这样做做扮扮酷),更多的时候是为了获取更多的快乐,的确,谁能拒绝快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