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桦
三
匡荣的表妹从我们一到百荷淀就几乎没离开过我们。她梳着一条粗实的辫子,脸颊红扑扑的,老看着我们笑。开始她只是怯怯地跟在匡荣身后,以后就跟郑欣洁手拉手像亲姐妹小声小气地说笑。吃晚饭时我油着嘴敲着碗边在饭桌上宣布:饭后去芦苇荡开一个吉他音乐会。我注意到这个女孩子亮着大眼睛看完姥姥又看表哥。她刷碗时叮叮当当显得也有些急促。等大学生们嘻嘻哈哈差不多都出了院门,我听见她央求郑欣洁也带她去。匡荣和郑欣洁又掀帘儿回屋。过一会儿他们笑着出来,大声应着姥姥的话,那个女孩子兴奋异常脸色更红,拽着郑欣洁一路小跑出了院儿。
不知疲倦的大学生们边走边谈论百荷淀农民的房子好高好宽敞要是城里的房子也这么大该有多好,百荷淀的港汊像迷宫难怪当年日本鬼子进来连个人影也摸不着,又七嘴八舌议论白天去老龙庄淀里划船的情景。他们奇怪百荷淀的船桨为何那么长,并且要用铁管做杆儿;大家一致赞叹匡荣兄妹不愧是水乡长大的好把式,划船的姿态轻松优美;说郑欣洁一定得了秘传学得真像渔家女;又笑我累得满头大汗急得赤膊上阵船还是没走多远,笑祝明扯着嗓子给人家唱民歌结果到底没混上一条鱼吃肯定打击了情绪只是嘴上不说罢了;又议论养鸭网鱼天鹅灰鹤藕白蟹肥和船上生火做饭。说着笑着,跟着匡荣的表妹进入一片苇地中。秋风爽砾,月影暗移,众人愿坐愿躺毫无拘束,将怀抱吉他的魏雨川自然圈在中央。琴手说了句这地方不错,便轻抹柔挑两三声,显出未成曲调先有情的意境。他请挨他最近的匡荣的表妹唱一曲家乡的民歌,乡下妹子把头靠在郑欣洁肩上,郑欣洁说她要听你弹。于是一阵即兴演奏之后,魏雨川琴声歌声一齐发出,在空中回响着。我燃起一支烟,听出他唱的是一些流行的歌曲。有时我的意识习惯地让我想到那些路边吉他手,那种热烈和疯狂。但经常在这种时候,一个柔和的充满深情的女子的歌音就仿佛从遥远的什么地方传来,使旋律的表现令人惊异地丰富和完美了(祝明后来形容说就像在里面飘着)。这是郑欣洁。我相信是她而不愿是别人。接下去琴手充分展示他娴熟的技巧,以《叶塞尼娅》开头弹起一些我熟悉和不熟悉的曲子。
一片片苇子抹去了晴日里土黄色的光泽,藏匿到神秘莫测的黑暗里,燥热的气息与夜的微凉慢慢交融变得难解难分,空中传来一阵阵柔和的沙沙的声响。夜空高旷,秋虫唧唧,大淀在远处泛着银光。你发现夜空的色彩竟会如此丰富如此饱和。它像水溶解你像雾隐没你像少女静静地注视你。是的,注视过你。可你当时心跳得太厉害,你觉得脸要烧起来。
你最早考的是工艺美院。你顺利通过初试,拿到了准考证。考试当天你起得很早,父母比你起得更早。你带一身热气走出家门,走进湿冷的清晨。赶到考场门口你兜里的鸡蛋还有余温。你的眼前移过一个个亲人友人的面孔,小心翼翼钻进画架画板丛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足有好几分钟你才稳定了情绪开始画石膏素描。这以后的四个小时里,你全神贯注一气呵成。你有些得意,差点像平时一样按着关节吹起口哨来。收卷之前,你的准考证被监考老师取走,旁边的人都说这表明你有戏。你注意到同组内还有一张画被看中,而作者竟是个女孩子。她端正地坐在那儿,两只柔软灵巧的手(你当时那样认为)夹在大腿之间,使你想起那首诗和那幅描绘雨后草原的水彩画。你正出神,她转过脸来看你的画恰好目光与你相遇,你心里一惊连忙避开。下午图案考试,这是你的弱项。你毫无兴趣。你感到那个女孩儿交了卷从你桌旁经过时用百分之一秒停留了一下并轻轻叹了口气。你越看自己的设计越觉得别扭,你不愿再多看一眼。你出了考场,走廊很暗。你慢慢拐下楼梯,忽然发现她在门厅的光亮处看装潢系的墙报,在你下楼的时候她把目光迎向你,从那里面你读出了几分忧郁和惋惜。你有些慌乱,视线直直地快步走到楼门口。天色阴沉,下起了雨,远近教学楼的排水管熟识般地相互问答。考场的紧张气氛顷刻间裹进了她轻微的叹息,在你形成了越来越沉重的疑问,考试刚开始时的自得与感觉良好残云般地散去,泥泞的现实真真切切地摆在面前,令你却步。犹豫不定的你听到身后噗地一声响接着一屡清风一片淡黄色飘过,她的伞已没入细雨中。很多年以后,你回想那个瞬间,你怀疑你过于文学化因而人为地添加了主观的想象,特别是接下去的情节尤其不可思议,质疑的理由是当时不像今天,发生此类事件的几率太小。你敢确定的是当时你被一种即将飘散的气息鼓舞着,被来自身后黑暗中无数大手推动一般,你跳下了台阶。她就在前面,在剪得很齐的冬青簇拥着的小路上,淡黄色的花伞朝后仰着,雨丝织就的帷幔中看不见她的脸廓,却见她欲行又止的样子。雨声似乎愈加响亮,两旁的景物晦黯湿重,人世间的一切渐渐变得迷茫而虚幻。你听任步履匆匆不由自主地向笼罩在心中的光晕探寻而去,胆却的憧憬、道德的束缚和前途未卜的压力在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里倾刻骤聚迸发出一片明目的火光。你在砰然的心跳与张惶的寻找中惊喜地撞见了她默许的眼神,躲避和希冀使你竟鼓足勇气钻进她的伞下。与这个陌生女孩子一起走到汽车站的短而漫长的路途上你们究竟说了些什么,时至今日你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来,更令人迷惑的是每每忆起那段梦一般雨巷之行,你总是直奔主题似的想到南方三月潮润的季节、交错无尽的水域、老而极普通的短拱桥、洗刷得十分洁净的青石板、挑着鲜鱼嫩菜色彩绚烂地从你身边走过的赶路人以及弥漫在大片大片中黄色的油菜花上空带有几许暖意的柴草燃烧与稻米煮沸混合而成的独特味道。事实上你当时并没有去过南方。
猛地一阵灼痛!烟头烫了指尖。我慌忙扔掉它,踩灭,把手指放到唇边吹着。琴声还在继续,夜色更加浓郁。空气凝固了,凉意慢慢上来。我用心听着,是耳鸣,又像心跳,梦呓般的拨弦声,《爱的罗曼斯》。我看出震动了空气的音符挤在音箱里徘徊膨胀急切地找寻着出路,顿时觉得心里也有股热东西浮躁起来肆无忌惮妄想模仿那一串该死的音符。模糊中我听见乡里妹子向谁问道大姐你哭啦,这好像不合拍又合拍,我想。若干年后我望着窗外的大雨中雨雷阵雨回忆这次百荷淀之行,常常会出现一个画面:在一阵激烈的吉它敲弦伴奏下,列车飞驰而过,以它为背景淡入佟英华挂满雨水和泪水并且被湿漉漉的散发粘住一半的脸,在她身后灰蒙蒙的天幕上迅疾而优美地划过一条黑线。接着我就会想到,如果没有那场暴风雨,那么事情的进展与结局决不会发生戏剧性的变化。这是肯定的。
我用极微小的动作借着月光悄悄找到那个身影。她几乎坐在圈子的最外边,独自一人,姿势僵直,面朝大淀的方向。不知怎么,我觉得她是有意背朝着我。就像我给她去了我们之间的第一封信后,她似乎察觉出什么因而在回信时有意写得很短并且语气生硬一样。通信的时间是那次全校文艺会演之后,半个月内我的心里老是响着手风琴声,特别是那句“厉害呀”,以至于在和她谈文学社工作的时候竟也不自觉地吐了出来,只不过把它改成“可以呀”。她很快看了我一眼,低下头没有说话。当时是课间在楼道里,我知道无数敏感的眼睛耳朵和神经正在注意我们每一个微小的变化,于是又把严肃的表情放回脸上,说我们可以换一种形式谈,关于文学我有我的一套看法。这时上课铃响了。晚上我就给她去了那封信。我完全沉浸在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中,把自己对文学、艺术、美学的看法夹杂着对人生的一些体验和盘托出,一气写了九页。写完放进书包里准备第二天交给她,想了想又怕别人看见生疑,便封好寄到她班上。
第四天她的回信到了。很短:
副社长:
你好(没有标点)
接到你的信,全况悉知。关于文学的生命力问题,我觉得首先取决于一个人是否有坚定的人生信仰,文学只是一种表现手段。你说文学需要技巧,我是同意的,但我不希望陷到其中出不来,我绝不走为文学而文学的道路。现在许多文学作品过于注重技巧(特别是诗歌),美是很美,可是很苍白,给人的感觉是——闲咏林蝉趣,或为稻粱谋。既然生活是轰轰烈烈的,为什么文学作品却害怕表现风浪、烟尘和鲜血呢?人也许不要过多地在小地方修理自己才好,没有大的方向,即使有许多小信条,这样只会束缚自己。
你信中还提出要我谈谈我自己,这对于目前的我实在是一个很难的话题。所以只好回避。
谢谢你的帮助,谢谢你的友谊。
佟英华
日期写得很潦草,但这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事情一开头就不顺利,这使我上课时眼睛发直怎么也集中不了思路,胸口像压了重物呼吸很不畅快。祝明问我有心事吧,很关注的样子,两天里问了我好几次。
我想弄明白的是这种结果的原因。我对她回信的心理动机加上了无数设想。不管怎么说,女孩子的独特的警觉和防卫从夏娃一出伊甸园就变成了本能,相形之下,我的举动确乎有些唐突和扎眼。不过,好在我和她的信中也都没有明确地表示什么。于是我仍旧给她去信,语气也仍旧是款款道来,只在情绪上加以收敛。她也回信,尽管信中的观点还是旗帜鲜明跟我针锋相对,但我窃已发现,信的篇幅有所增加,涉及面广了,甚至开始谈及自己的弱点,信封也换成角上带有小花的样式。那一段时间里,我每天早晨下了汽车,裹在旁若无人高谈阔论的大学生的人流中迈进校门,总是像高考刚刚结束一般心里怀着忐忑的希望。我知道差不多隔上三四天我和她就要进入新的一轮争战。我们在校园里似乎又恢复了以前的状态:公事公办言简意赅。每当我表情淡然地在负责收发的同学那猜疑的目光下接过她的来信(一看笔迹就知道),却常常坚持不了多一会儿就溜进厕所插上隔断门蹲下来急切地拆开研读。晚上,我把她的信件一封封按日期排好订牢,在台灯下分析推想她的知识体系和处世哲学,希图透过这些冷静的语言辨别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弦外之音。以后我一想起自己蹲在厕所里看信的形象就会肚里发痒几乎笑出声来。但是那天夜里在芦苇丛里我确实没有笑,我记得很清楚。
过了好一阵,才觉出没了琴声,转脸看去,见魏雨川几个蹑手蹑脚走向不远处的苇丛。那里模模糊糊蜷着一个人,昏暗中仿佛昼伏夜出的什么野物。
“嘿——醒醒!醒醒!”有人说话还有嗤嗤的笑声。
“我听呢。”一阵响动伴着嘶哑的回答。是匡荣。
我看看表已过了半夜,就说撤吧。大家悉悉梭梭行动起来,咳嗽吐痰把苇子杆踩得叭叭响。穿出苇地,顺着一条沟岔走了一程,又上了一个土坡,下面就是回村的大道。我先跳下土坡,回身去帮助女同胞们。她们依次抓住我伸出的双手跳下来,给我留下不同的感觉和气味。最后是佟英华。她只是轻轻扶了扶我的胳膊,朝我旁边纵身一跳,踉跄了一下,就去追前面的黑影了。
熄灯之后再没有人讲话。我躺在炕上,望着黑糊糊的椽子和苇箔。被子是新做的,发出一股新鲜布匹的味道,被面上很大很艳的花。
把自己当作珍珠
就有怕被埋没的痛苦
把自己当作泥土吧
让人们从身上踩出一条路
我引过这首诗,用在我和佟英华的笔战中,我当即遭到毫不隐讳的抵抗:“我并不怕‘被埋没’,而是怕世俗的车轮,把自己和周围不加区别地压得粉碎!我最看不起那些用‘泥土’抚慰自己野心的人,也同情一些文人无可奈何的剖白。‘把自己当作泥土吧’,这种批评标准的本身难道不是虽质朴但流于民俗的吗?”我在回信中说,“生活告诉我们,”她立刻写道:“为什么要以生活作为标准来制定我们的行为准则呢?生活常常是错误的,充满了虚假而又冠冕堂皇。过去我怀着崇敬的心情听人们讲‘我走上社会’云云,现在就不屑了。生活能告诉我们的太肤浅了!那么多可笑的现象在生活中似乎合理地存在着,普遍为人们听接受、所习惯,我自信正在逐渐从它的欺骗中走出来,向真善美接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要走的是适合我自己的路,我就是我!或许命中注定,但也事在人为。”
这两段话直到今天我仍能大致不错地背出来。火药味太浓。我当时一个突出的感觉就是她是一个极要强的女孩子。“如果真的和她过日子,”我偶尔厚颜地想,“成天和你理论,谁受得了呢!”我想着甚至看见了某个场面和某种结局。一种厌战情绪暗暗滋长着,前景渺茫,使人心灰意懒。我的信越写越短,语气也渐渐冷下去。
气氛实在太压抑了。我不停地奔走,躯体内部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力量随时要迸发出来。我知道自己眼睛发红鼻息加重,准备和碰到的任意一个人大打一场。可是一个人也看不见。后来我就爬山。是一座孤零陡峻的山峰。我咬牙屏气,背上的包袱沉重地坠着。临近正午时分,我手抓藤条(一类的东西)举目四顾,突然发现自己置于群山之中!阳光从上面洒下来,满眼葱笼,一个蓝色的影子忽隐忽现,山谷里回响着清脆的声音:
“哎——哎!哎——”
不过是一个梦。我对自己说。可是该怎样解释它呢?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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