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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型恐惧症雪中桦 |
分类: 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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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小文写于2003年非典时期。写成之后,贴于N家网站论坛内,几乎均被删除。今非典已成往事,想必编辑应该手下留情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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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4月以来,北京市民的话题突然离开了伊拉克的战事,转向了“非典”这个词,并且人人敏感异常,避之如虎、谈之色变。
4月3日卫生部宣布,北京有12人染病,3人死亡。我的一位朋友悄悄告诉我,仅解放军301医院一家医院收治的非典病人就远不止这个数,而且有几个人已死亡。他意味深长地说:“小心点吧——”
我不清楚该怎么小心。下班回家,神秘兮兮地告诉妻子,非典已从广东进京,最后还模仿着朋友的口吻:“小心点吧……”
但从此生活起了变化,一些商店和饭馆关了门,陆续传来鸡蛋、蔬菜涨价和北京人出差时被各地饭店拒之门外的消息。每天都有一团浓云压在心头,仿佛整个城市弥漫着战争的气氛。
城市里的人们已经习惯了平静而往复的生活,对于突如其来的事件缺少心理准备。我从报上读到一篇文章:有一个家庭里大人们都相继染上了非典,被送进医院隔离,就剩下一个小姑娘,一方面学校停了课,另一方面她也列为非典怀疑对象。从此人们再也看不到她走出家门。到了晚上,邻居们忧心忡忡地望着那间亮着灯光的屋子,不知那孩子怎么生活,或许有一天她也被医院来车拉走。但人们鉴于共同的原因,谁也不敢进门去探望。最终居委会做出决定,请邻居们轮流做好饭,送到小姑娘的门前,由她自己来取。而这样的日子,谁知道要坚持多久呢?
人们在无形中拉远了谈话的距离。出租车司机抱怨没有乘客,一个月下来只拉了一千多元,连月份都不够。在超市,不戴口罩的人几乎成了怪物,人们一改平日闲庭信步的神态,变得紧张起来,动作敏捷地从货架上抓下方便面、饮料及其他食品匆匆而去。据闻某个超市里,因为争夺一箱方便面,两个男子竟大打出手,造成流血事件。一方面专家们振振有辞地向民众推荐:每天服用维他命E 1000IU;每天服用维他命C 1000毫克;每天服用Beta胡罗卜素,不超过10000IU;加上硒,锌,中药,蜂胶,螺旋藻,熏醋,燃香,84消毒液……
另一方面,每天你身边的人都告诉你:谁谁——你模模糊糊记得的某个人——得了非典啦!哪个哪个地方——你模模糊糊记得的某个楼或院——出了非典患者被隔离啦!什么什么日子开始——你晕头涨脑已经算不出差几天——北京就要封城啦!大家啧啧感叹过后就沉默着。
沉默着、孤独着、压抑着、等待着。接下去的是什么?记者采访北医三院神经科,一名医生说,近日北京精神病患者增多,许多患者自称是喝多了防治SARS的中药,她指出,疫情造成的恐慌和压力,令精神病及自杀倾向的病人增加。(2003年4月29日星岛日报)
几则相关的消息——
(1)、一位“非典”病人由于受不了因自己染病而殃及妹妹的打击,突然精神错乱,狂躁不安,大夫顾不上自己的安危,连防护服都没来得及穿就冲进病房,奋力抱住正举起椅子要砸人的病人。(4月24日北京青年报)
(2)、广东非典沸沸扬扬传开之后,武汉某高校研究生小吴开始感到莫名恐慌。今年2月底,小吴觉得有些发烧、咳嗽,一向看重身体的他联想到这些是非典症状后,吓得六神无主。经校医检查,小吴得的不过是普通的上呼吸道感染,医生给他开了药,嘱咐他注意休息。但小吴服药后,总觉得症状并未减轻,更加怀疑是患了非典。次日一早,他赶到同济医院,检查结果与校医完全一致,但小吴仍不放心,强烈要求住院治疗。几天后,小吴的病已经治愈,但他仍不肯出院,觉得“出去后肯定会没命”。到了晚上,他总会失眠,并莫名其妙地大喊大叫,整个人都失去了理智。只要看见穿白大褂的人就下跪求救。(4月26日武汉晚报)
(3)、前门一名居民称,当天有一部急救护车前往居民区接收一名非典型肺炎病患者,但僵持了很久,患者高喊“放开我”,多次试图挣脱。(北京交通台报道)
(4)、北京西城区月坛南街28日发生一起发烧病人自SARS救护车上跳出来,搭计程车逃跑。据说这名年轻人因发烧被120救护车(北京市指定专门运载SARS病人的救护车)送往医院,结果快到304医院时,该年轻人突然拉开车门,跳出救护车,医务人员来不及拦住,他已搭上计程车不见踪影。(5月2日世界日报)
(5)、台北市和平医院一名四十八岁病患于二十六日下午一时二十分左右上吊自杀。(台湾中央社记者台北二十九日电)
(6)、在新加坡,原本多年和睦相处的邻居,竟然要求在新加坡航空公司服务的空姐搬走,理由是“你不要害死我们”——虽然这位空姐根本没有同任何“非典”患者有过接触。一些穿着制服上下班的医护工作者,也遭到个别出租车司机的拒载或在公共交通工具上遭人刻意回避,甚至连他们的家人和亲友也受到株连。(5月1日国际先驱导报)
(7)、据传,北京某医院的一位护士成天担心自己染上非典,但由于工作关系又不得不接触各类病人,没过多久,她突然歇斯底里、乱跑乱叫,医院只得把她绑在床上……
教科书上列举“病态的恐惧”其表现为:使产生的强烈恐惧情绪的对象是一些对病人并无实际威胁的人或物,而且本人深知这种恐惧明显过分,但没有办法自我控制。这些人在理智上有正确的认知,但在实际情绪上却难以控制不适当的情绪反应,这种恐惧情绪属于病态表现,也就是恐怖症(Phobia)的特点。
人们恐怖的无非是染上病而死。
有一天我忽然想到,谁会“关心” 那些临终的非典病人的想法呢?他们从社会舆论和媒体的报道中被省略掉了。民政局一再强调,不搞告别仪式。这完全符合现实的需要。然而谁知道有哪个文人学子,细心记录下自己从发病、就诊、住院、服药、高烧不退、呼吸艰难、呕吐种种微小的生理反映,或者明白自己大限已至,抓紧最后时刻十分困难地写出有关学科的关键数据和公式,希望给医务工作者、给亲人和大众留下点资料,但恐怕他的愿望多半不能达成。在他去世以后的极短的时间内,他(和她)所有的遗物,连同用过的衾枕毛巾之类,都会被最彻底地清除。他们所拥有过的健美、才华、憧憬、苦痛,连同冤屈的灵魂一道,会在近千度的炉火中灸烤,演出生命剧目中最后的舞蹈吗!
或问:你怕死吗?答曰:怕。
从每天卫生部通报的非典型肺炎疫情统计表可读出,截至5月1日10时,全国内地累计非典型肺炎临床诊断病例3638例,死亡170例。但还有一些数字,干脆咱们一起列出来——
2001年,我国的严重交通事故约有75.5万起,造成10.6万人死亡;我国每年有28.7万人死于自杀;我国每年死于心脑血管病者约有200万人;2002年流感导致全球死亡的人数为25万-50万;疟疾一年最少杀死100万人;2002年全世界有300万人死于艾滋病;人类历史上发生过三次世界性的鼠疫(黑死病)大流行,死亡约2亿人。
最近30年人类经历的疾病灾难:
1976 年,非洲开始爆发埃博拉出血热。1988年,上海甲型肝炎爆发流行。1994年,印度发生大规模鼠疫。1995年,非洲再现埃博拉出血热。1996年,英国出现疯牛病。1997年,香港出现禽流感。1998年,东南亚“尼巴”病毒引起脑炎。2000年,非洲发生裂谷热。2001年,欧洲发生口蹄疫。2002年,美国爆发西尼罗热。还有:流行性脑脊髓膜炎、流行性出血热、百日咳、天花、霍乱……
对于疾病,就像对于自然一样,人们知之甚少,了解它必然要以生命为代价。只是要经过一段过程罢了,何至于恐慌,以成今日之非典型恐惧症?
生与死,犹如文明与野蛮、茂盛与衰败、大和小、有和无、美和丑,是伴侣关系,亲密无间。
关于生死,李贽有独到的见解。他在《焚书》中说:“生之必有死也,犹昼之必有夜也。……人莫不欲生,而卒不能使之久生;人莫不伤逝,而卒不能止之使勿逝。既不能使之久生,则生可以不欲矣;既不能使之勿逝,则逝可以无伤矣。” 道理说得简明扼要。他在《五死篇》中罗列了“天下第一等好死”、“临阵而死”,“不屈而死”、“尽忠被谗而死”、“功成而死”五种死法,我细想来肯定无缘赶上,果已有恙,我只好顺受其正,待于牖下。丈夫生既有因,其死又岂无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