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初中后,有两件事让我非常满意:第一是环境好,每天来到班里要走长长的走廊,你经过一间间教室的时候能充分感受学习的气氛;第二件事是乒乓球案子多,大部分都是水泥砌成的,如果你来得早,还能到楼里可数的几个木制案子边厮杀一番。
也许是受当时中国队在世界赛场上屡奏凯歌的鼓舞,我几乎把功课外的全付精力都贯注在小小的乒乓球上面,在这方面的技能与日俱增。我每天上学,都要认真检查一下自己的书包,是不是带上了球拍?还剩下几个球?回忆着昨天球友的挑战,一路琢磨着对付的战术直到进入校门。
我那时认为男子汉的英武和坚韧在方方正正的案子边最能发挥到极致。滚圆的银球如此动荡不息、变幻莫测,一遍遍地为精力过剩的男孩子们重复着淘金般的梦,其间充满了试探、轻巧、险厄、刚劲、进退往复、辗转腾挪与雷霆万钧,最是从身体侧后方提拉的前冲型弧圈球划出流星般的曲线,令人神迷心醉!我特别喜欢在高年级的教学区,与不知名的大哥哥排开阵势,艰苦鏖战,周围聚集观看的同学越来越密,楼上窗口又伏满低声议论的女生,我热血沸腾,全身注满了力量与机巧,俨然书中驰骋百万军中的什么孤胆英雄。
下午两节课后,如果没有班会、入团积极分子活动之类,我就开始了与女宣传委员马拉松式的追逃。我尽管不是班干部,但不幸写了一笔不赖的板书,班级里无论墙报、板报都少不了抓我的差。本来下午课后正是打乒乓球的好时光,写作业的时候就已心猿意马、笔走龙蛇,好不容易挨到最后一道题写完、换好球鞋、拿出球拍离开座位,瓜子脸的女宣传委员就大声叫我的名字,用黑黑的眼眸望着我,在同伴的笑声里,严肃地布置今天的板报内容。惯常都是她拿着同学写好的“底稿”,由我安排好位置,一笔一划地抄写出应写的内容,空出一些地方,她再画上一些花、蝴蝶或别的什么图案。
那会儿我正偷偷地喜欢瓜子脸。起因是一次班级排队,队型未成,我无意瞥见她向身边的女孩比画胸前两片圆圆的凸起,之后两人会意地吐出舌尖笑。这个瞬间给一个处在迷茫阶段的毛孩子太大的刺激,使他如雷轰顶,张皇失措,仿佛做了什么极不道德的事情,被教导主任当场拿获并予以无情地斥责!从此,尽管我继续与她捉迷藏,内心里却对这个扑闪着长睫毛的姑娘埋下了小小的情怀。夏夜里,我无数次跑到她家的窗下,眺望着橙黄色的灯火,盼望看见她从窗前一晃而过的身影,遥想着她除去薄衫冲凉时的美丽线条。当然我什么也不会看见,眺望的结果常常是次日一大早就鬼鬼祟祟地起来,尽可能悄声地洗涤衣物,然后赶到班上,看见她来了,就背过身去,朝男同学莫名其妙地突然朗声大笑。然后我依然着魔似地练球,依然日复一日地与瓜子脸捉迷藏。以我十几岁的年龄,我当然不会了解,在闪电流星般的银球与花花绿绿的板报之间,在火暴凌厉的赛场气氛与瓜子脸看定我的黑眼眸之间,在男孩子们不知疲倦的竞争与女生银铃般的喝彩之间,蕴藏着多少开掘不尽的青春宝藏!
当我明白我不可能在乒乓球方面出人头地之际,也正是我对自己的前途心灰意懒之时。高考失利,又置身一间黑漆漆的厂房里叮当叮当地开冲压机床,难以想见从飘灵洁白的乒乓球到油腻笨重的铸铁的间距对我情绪的压迫。但时隔不久,情况就发生了变化。
我上班的地方是一个校办工厂,青年职工和学校的年轻老师在一个团支部。我结识了同一个团小组的、教物理的刘老师。我惊奇地发现这个粉面细腰、大眼睛、系一条拖过衣襟的粗辫子的姑娘竟有一手好球艺。仔细打听,才知人家原是贵州某市女队的队员。我每次来到乒乓球案子前,都要说一句:
“刘老师,不吝赐教啊!”
她就绯红了脸,用手背遮住嘴咯咯地笑。日子久了,她在笑过之后还要加上一句:“你打得不错。”
我说:“俺们是业余的,刘老师莫要拿俺们取笑噢!”
她笑得更厉害,有时弯下腰,蹲在地上笑。
我从此便找各种机会遛到放台案的地下室去打球,而且也多半能碰上小刘老师。我喜欢看她和别人比赛,那条粗黑的长辫子在她身前身后闪现,与凌空而过的白色球线相互辉映,更增添了无穷妙趣。可是轮到她与我交锋时,她的球风却变得温和了许多,我昔日猛烈的进攻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旁人的时候,我们就边打边谈,一个上旋一个切削,往来次数多,节奏又平缓,循序渐进。我的脸上、颈上流淌着热汗,每每感到胸中欢快奔涌的情流。为了生活赋予我的美好,我不该有一丝一毫的懈怠,我应该鞭策自己,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朋友。我下定决心,再参加高考。
又过了两年,我终于接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教工团支部为我和另两位准备上大学的团员召集了一次茶话会。大家吃着花生糖果、喝着茶聊。约莫开到一半光景,她来了,表情奇异,眼圈红红的,脸有些浮肿。我捧了一把奶糖,走到她跟前说:
“你来啦,吃糖。”
见她不接,我便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突然,她直起腰,抡开手臂,呼啦一下将面前的糖块全部划拉到地上!然后趴在桌上呜呜地哭起来。众人疑惑地看着我们俩。我慢慢走回到座位上,心里升起一种愧疚。以我的处境,以我所处的时代,我付出了努力,但还远远不够。男人想争取的东西太多,在我面前的,是四年也许更多的寒窗和孤独,迈出去的步伐又怎能收回来呢?我知道我伤害了一个人,一个好姑娘。
我绝不是有意将打乒乓球与谈恋爱硬扯到一起。生活往往惊人地重复,文章本该是生活的提炼。比如说,乒乓球肯定是我毕生不改的爱好,打不动了还可以看;而我却不可能一辈子不停地谈恋爱。仔细琢磨,对我来说,乒乓球与爱情两者之间,如果存在某种内在的、正面的联系的话,前两个例子多少还算沾上点边,而我后来经历的事情,却完完全全改变了性质。我想,那该在另外一篇文章中表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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