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新簇小芦苇　青蛙刚开始叫　那种早晨

　　村鸡午啼　白粉墙下堆着枯秸　三树桃花盛开

　　雨还在下　全是杨柳

　　蜜蜂撞玻璃　读罗马史　春日午后图书馆

　　鸟语　晴了　先做什么

　　带露水的火车和带露水的蔷薇虽然不一样

　　春朝把云苔煮了　晾在竹竿上　为夏天的粥

　　路上一辆一辆的车　很有个性

　　也不是战争年代　一封读了十遍的信　这信

　　流过来的溪水　因而流过去了

　　江南是绿　石阶也绿　总像刚下过雨

　　开始是静　静得不是静了　披衣出门

　　夏雨后路面发散的气息　也撩人绮思

　　后来常常会对自己说　这样就是幸福了

　　还没分别　已在心里写信

　　月亮升高　纤秀的枯枝一起影在冰河上

　　我的童年　还可以听到千年相传的柝声

　　那时也是春夜所以每年都如期想起来

　　一个小孩走在大路上　还这么小　谁家的啊

　　傍晚　走廊里的木屐声　过去了

　　小小红蜻蜓的纤丽　使我安谧地一惊

　　紫丁香开在楼下　我在楼下　急于要写信似的

　　大西洋晨风　仿佛闻到远得不能再远的香气

　　细雨扑面　如果在快乐中　快乐增一倍

　　阒无一人的修道院寂静浓得我微醺

　　读英格丽·褒曼传　想起自己的好多苍翠往事

　　我于你一如白墙上的摇曳树影

　　雪花着地即非花

　　我与世界的勃谿　不再是情人间的争吵

　　只有木槿花是卷成含苞状　然后凋落

　　永恒　也不可爱　无尽的呆谔

　　新的建筑不说话　旧的建筑会说话

　　衰老的伴侣坐在樱花下　以樱花为主

　　蓝绣球花之蓝　蓝得我对它呆吸了半支烟

　　植物的骄傲　我是受得了的

　　乡村暮色中野烧枯秸的烟香令人销魂

　　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啊

　　山村夤夜　急急叩门声　虽然是邻家的

　　路上行人　未必提包而无不随身带着一段故事

　　忽然　像是闻到湿的肩膀的气味

　　记忆里的中国　唯山川草木葆蕴人文主义精髓

　　我尊敬杏仁胡椒芥末姜和薄荷

　　冬天的板烟斗　温如小鸟在握

　　乡镇夜静　窗钩因风咿呀　胸脯麦田般起伏

　　孤独是神性的　一半总是的

　　蓬头瘦女孩　蹲在污水沟边　仔仔细细刷牙齿

　　黄尘蔽天的北地之春　杨柳桃花是一番挣扎

　　爬虫游鱼　飞禽走兽　也常常发呆

　　秋午的街　无言的夫妻走着　孩子睡在推车里

　　少年人的那种充满希望的清瘦

　　靛蓝而泛白的石洗牛仔裤是悦目的　那是中年人的爱

　　两个多情的人　一间滨海的小屋　夜而不爱

　　厨房寂寂　一个女人若有所思地剥着豆子

　　麻雀跳着走　很必然似的

　　孩子静静玩　青年悄悄话　老人脉脉相对

　　他说　他有三次初恋

　　我曾是一只做牛做马的闲云野鹤

　　坐在墓园中　四面都是耶酥

　　我好久没有以小步紧跑去迎接一个人的那种快乐了

　　善则相思即披衣　恶则鸡犬不相闻

　　现代比古代寂寞多了

　　甘美清凉的是情侣间刚刚解释清楚的那份误会

　　九十五岁的大钢琴家鲁宾斯坦　一双手枯萎了

　　万头攒动火树银花处不必找我

　　一长段无理的沉默之后　来的总是噩耗凶讯

　　我宠爱那种书卷气中透出来的草莽气

　　草莽气中透出来的书卷气也使我惊醉

　　灵感之句　是指能激起别人的灵感的那种句子

　　在寂静而微风之中写作　是个这样的人

　　如欲相见　我在各种悲交集处

　　（选自《琼美卡随想录》，木心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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