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一九八八年

 

送春
看春初驻。忽茫茫坠落絮。万点飞红如海，剩荒烟一缕。漫回顾。人间千古斜阳，浑怕照、徘徊寂寞，江河凄雨。
我送春处，料春还送我去。春去万人仰首，我去谁同住？崖桥路。江湖若是难行，须记取、天涯嗟望，有人待苦。

浪淘沙.二月二日坐石处彭来
何必苦牵缠，本自无缘。当时种柳已齐檐，可笑偏偏嗜种雨，雨尽天干。
世事久心谙，到处悠然。相逢相别尽无难，只是更阑扶影坐，泪满青衫。

无谱
叩门谁更问幽居，空帘上复除。阴阴苔绿满阶铺。捱到黄昏才有，落叶一声孤。
莫登楼去望平湖，秋山淡欲无。天边寒雁不成书，剩得相思一点，也被暮云污。

踏莎行
夜也无人，风也无处，一灯如影长相驻。相看不解不能休，能休时节天将曙。
梦也无根，书也无据，茫然四顾谁同语？人间容得雨无边，不容一点心情住。

鹧鸪天.除日桃林雪中登高作
满目风残雪半残，犹将点点打诗笺。几鸣孤鸟飞仍敛，一派寒潮去复还。
心百折，事千端。今年故故似常年。明年此日身还在，怅和谁去倚危栏。
其二
岁已凋残意未残，一空飞雪舞诗笺。含风古木低收梦，失路行人恼未还。
身世恨，太无端。不妨是处过华年。有情便上焉能可，人间处处是高栏。

破阵子
岁岁挑花担月，堪堪袖只衫零。不是人间久居客，曾经沧海困劳尘。到此又逢春。
细雨楼中玉笛，残风壁下孤檠。有梦明知都是幻，除他梦里不堪行。如此亦人生！

诉衷情.送别
杏花零落小篱香，游丝挂路长。江南春去无地，人去更难防。
才歇雨，蝶蜂狂，燕飞双。江间草上，柳烟深处，不语斜阳。

临江仙
立尽关河无限柳，黄昏处处堆烟。笙竽吹动几家船。同鸡一枕梦，灯影半将阑。
万里苍波浮一叶，回风破夜江南。残英败蕊此人间。斯情天已定，不必更祈天。

贺新郎.寄补华容老薛别
大笑挥衣屑。到华容、无端染了，神仙风骨。此物最能为世妒，留与水山细撷。但临歧、引躬长揖。毋以匆匆怪我别，奈匆匆本是人间客，纵欲住，安可得。
仍须把笔和君说。道天穹、冥然不是，汝吾囊物。便只临风贪一啸，也有旁人目侧。必深掩、胸中傲节。每见不平须缄口，要逢人谄笑腰频折。诵至此，莫呜咽。

夜行船
每觉人间行已怕，哪曾知、梦更难者。到天残雁，满原飞叶，做出秋风如剐。
兀立是谁长泣也。向黄昏、老猿惊马。一帧青山，几鸣孤鸟，剩落在、残阳下。

莺啼序.初春对残雪作
斑斑腊余剩雪，散荒茅四路。见寒鸹、分暮盘枝，寂寂初下还去。远山外、苍茫黯望，残烟漠漠迷畴土。问谁凭、栏冷风生，更交疏雨？
万里江山，叶谢水逝，算因循几度？又春到、苔榭荒涂，灼桃茵柳何处？只残冬、新梧未上；记当日、春衫忙补；觉而今、空有佳醪，不能狂赋。
关门草草，旧被如冰，怅然梦共与。尽觅遍、杏南梅北，一碧深池，十里啼莺，百村飞絮。和杯舀月，盟鸥斥鹭，蹇驴扶醉寻归径，甚依依、仿佛都如故？昏灯荡曳，凄凉一壁孤形，冷窗破纸无语。
遥遥沉夜，独展清毫，恨渺然难诉。怕恼乱、心情未写，早泛啼痕；浅墨初干，已成陈句。重行检点，胡弦繁弄，今生一腑追春意，转移成、悲惋萧萧柱。来生再放人间，一寸心魂，可能寄否？

唐多令
几日乍寒温，都道已成春。黄蜂点点扑衫频。捻了花枝如捻铁，浑不是、看春人。
也有叶撩襟，也有鸟依林。相形自觉瘦三分。坐了一时归去也，留一水、画黄昏。

定风波
残醉犹扶烂漫行，叠田茵草漫畴平。桃花点点嫣红字，谁使？一年春意写枝匀。
竹下水边一对笋，细审，几时偷起怕人惊？小坐风前绿染褂，休诧，先生旧是管春神。

虞美人.对面山脚桃花开
年年梦里祈春返，春在谁家院？颓田野坎见桃花，不奈花中残泪去年搽。
深丛老坞谁曾到？枝下青青草。犹云自觉不伤心，哪识斜阳见尔绕山行。
其二
枝南数去疏三朵，嫩靥娇如火。纵能似火又何须？冒定一春风雨立幽隅。
人间谁识妆春意？总被攀援戏。一般游客一般天，看了今年再莫看明年。

 

唐多令.故家村外有河，中贮荷一湾，每夏作，嫣然如朱笔点水。岸头垂柳数株，老枝已不复能蘸水矣。幼时先父恒携余钓其下。乡人禁小儿游泳，然小儿好水，虽夏楚不能畏也，得隙必至，凫没莲间，摘莲叶盖首。先父最好与小儿辈玩笑，每见大人过，辄翘唇摆须，指手睃目，示意藏躲，情态似更急于儿辈者。今十年矣，先父下世，亦已四年矣。
河上藕花舒，凌波拽翠裾。向黄昏、夕照轻徐。过往闲人都看尽，谁记得、钓翁壶？
髫龀小兜襦，凫藏倚岸躯。趁无人、摘罩头颅。只有杨枝怕人见，还急摆、旧时须。

虞美人.醉作
先生醉步难平也，满袖醺风挂。新来足力不如前，吩咐群峰让到小桥边。
偶然斜倚桥边树，呵石扶吾住。晴天且喜片无灰，又怕纤云一缕养难肥。

鹧鸪天
尽道江天草若毡，长居小阁甚相关？山低牖后人初觉，月到门时酒未还。
风袅袅，柳毵毵，春光度了几庭闲。也翻旧信如初识，品得相思似品禅。

少年游
那年春柳，不须回记，长在眼中低。杨花飞了，杜鹃残了，难约后年期。
谁握今宵三纸疏，代我到桥西？梦纵有心心已老，行不到、旧芹蹊。

卜算子
几点柳黄生，几个枯果打。一句新诗吟不化，唾与新禽话。
谁见轻轻帽，谁见轻轻褂？一缕新风归不挂，系在新枝下。

临江仙.暮春作
半被流风轻卖，半随流水轻尘。桃花故事雨烦闻。杜鹃红似火，焚了自家身。
谁见无言孤袖？萧然立尽黄昏。自悲未已复悲春。泡桐千紫呐，吹出是招魂。

角招
曳孤履。千山镀赤斜阳，细环秋桧。剪疲松影跛，荡石摇峰，多事洼水。山云老矣，掩不住、荒崖藤蒂。剩欲萧然归返，尽天滑似璃色，把游魂安系？
风至。密移草背。枝音鸟舌，竞凑宫商徵。苦颓狐萎靡，不禁婆娑，闻之憔悴。谁知个里，更这客、轻轻掸泪？欲问今生将若寄？算早为、曳泥涂，备长尾。

生查子
相逢似有缘，初识浑如旧。欲避反逡巡，柳下稍回首。
又因无事行，又是花时候，又入小芹溪，又捻溪边柳。

浣溪沙
捻蒂依回语未开，当时人在杜鹃堆，颊红花映两难猜。
瘦蝶初飞疑尚病，新山绿积渐成肥，茫中双燕又回归。

风入松
独携远足走萧霜，冻裂破琴囊。嵯峨万里清秋路，凭一鸟、远送穷荒。断水横山老柳，从天到地残阳。
枕苔一梦怪黄粱，何处是吾乡？鬓边旖旎惊轻露，挥不去、滴入眸眶。驻苇灰乌点点，攀天白草茫茫。

甘州
看天天绿雨溅残春，涨落小溪流。怪泡桐花苦，不关侬事，也则低头。总觉天穷云起，不即便休休。老了相思意，未倦长眸。
自恨零星往事，是时光掣逝，望远何由？剩当时酒袖，不洗亦空留。算不关、刘郎欲去，是桃花、曲水挽难收。和春语、自今年后，莫到汀洲。

江城子.记梦
几年清梦作车通，有常踪，似飞蓬。又是槐边旧处旧相逢。漫说阴阳无限事，凭春雨，打匆匆。
和知春也久难同，始成红，又成风。一例垂杨绾送夕阳东。绾得春停三百日，绾不住，北归鸿。

沁园春
白日旋空，后土淹春，莽瀑射流。洗千年怪石，森余瘦骨；万家悲喜，幻作平湫。粪泛蝇名，沙淘蜗利，溺死几多弄浪鸥。还今古、剩东涛一脉，渺海苍悠。
何须小子骅骝，对宇宙浑元许此头。被鸡鸣狗盗，攀完龙尾；驴嘶马啸，掩却凤喉。回指江山，旧曾狂处，老鸹昏云掩暮畴。吾倦矣，愿廿年风雨，载一飘舟。

水调歌头
踏老今春骨，春走夕阳头。韶华不算英杰，也睨少年眸。百里长川息浪，八面昌风敛迹，尽怪落花流。不管留和去，只有载醪舟。
扣腐橹，仰四宇，送沙喉。一颅惆怅，并与归燕过天陬。不记吟枝拥朵，但有低回蜀宇，多事替人啾。笑拍巢由脊，不解濯胸庐。

虞美人
田畴渐泛春农脚，燕子浑无觉。江南最好放闲舟，买得几盅村酒比东流。
杨花逐尽香犹在，杜宇夫何待？泥人天气淡旗风，绿了一枝梧叶便匆匆
其二
文霞一泼铺江浴，溅上黄昏目。无聊飞絮堕难低，任被吹粘短杪颤危危。
流云流水清清淡，细弄和蛙管。今宵人在薄桐阴，吩咐蟾蜍自去莫相寻。

 

满庭芳.洞庭湖偶作
浪上苍穹，云匍远水，一岛横卧千秋。叹予后子，来觅杜陵舟。细记疮痍满目，笼老袖、泛作萍浮。又因甚、游人指笑，来往锦帆游？
休休。江作路，风云开合，谁记前洲？看旧泪滂沱，化了轻鸥。只有无知野荻，还空在、替古人愁。咄且去，江山尚好，我亦未衰头。

贺新郎.告词
笑眼和君说：记当年、巴人酒佐，几人目侧？一旦大贤为虎变，费煞人间心血。尚不许、愁人稍歇。荡尽春江无限水，问辛公何苦挥狂笔？添季子，夜郎咽。（1）
平丘涨海天倾北。剩荒荒、江潭老树，暮摇朝曳。死了田横良已已，累却知音五百。算不比、君心若铁。（2）逐向西伯利亚老，又分明兀兀盘胸结。这一笑，谁会得？
注：（1）“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万叠”稼轩句也。顾贞观寄吴汉槎词起云：“季子平安否”，又以吴之谪比太白夜郎之流，而自比杜甫之思。（2）迨及建国，诗词几亡熄，而犹有好者孜孜未能忘情。

代词答
甚矣先生责。是卞和、咎由自取，与奴何涉？倚翠偎红尽可写，渺渺高唐声色。甚屈子、偏偏吟泽？固也驺虞不食肉，被君家灌尽肝肠裂。奴有恨，齿犹切。
女萝菟本缠相接。共千年、盲风怪雨，诧然霜雪。马上琵琶蛮瘴凛，淡宕清波斜月，须让我、一杯同吃。不见舜尝辱瞽象，又千秋司马刑先割？濡呴且、永相悦。

贺新郎.告词
笑眼和君说：记当年、巴人酒佐，几人目侧？一旦大贤为虎变，费煞人间心血。尚不许、愁人稍歇。荡尽春江无限水，问辛公何挥狂笔？添季子，夜郎咽。（1）
平丘涨海天倾北。剩荒荒、江潭老树，暮摇朝曳。死了田横良已已，累却知音五百。算不比、君心若铁。（2）逐向西伯利亚老，又分明兀兀盘胸结。这一笑，谁会得？
注：（1）“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万叠”稼轩句也。顾贞观寄吴汉槎词起云：“季子平安否”，又以吴之谪比太白夜郎之流，而自比杜甫之思。（2）迨及建国，诗词几亡熄，而犹有好者孜孜未能忘情。

代词答
甚矣先生责。是卞和、咎由自取，与奴何涉？倚翠偎红尽可写，渺渺高唐声色。甚屈子、偏偏吟泽？固也驺虞不食肉，被君家灌尽肝肠裂。奴有恨，齿犹切。
女萝菟本缠相接。共千年、盲风怪雨，诧然霜雪。马上琵琶蛮瘴凛，淡宕清波斜月，须让我、一杯同吃。不见舜尝辱瞽象，又千秋司马刑先割？濡呴且、永相悦。

水调歌头
云是我之魄，风是我之神，世伦不是绳索，蹑足步阊阍。托起一钱圆月，卖与帝家换酒，大笑卷天津。回首问庄子，孰者与鹏鲲？
饮元气，佩日月，舞乾坤。不知何事蓬丈，鳌背避逡巡。见说桃源路远，且怕严滩浪恶，醉卧枕昆仑。醒欲觅龙伯，壁下一灯昏。

莺啼序.梦窗韵
江南晓开梦枕，有黄蜂拍户。立东阁、侵柳残风，不觉凌迟暗暮。剩连坎、遮烟断目，氲氤一带巢乌树。向长天、几朵荒云，恐粘轻絮。
细踏昏涂，随捡嫩叶，带漫山浅雾。甚无意、摊展羊毫，绘成清墨香素？怕明朝、风光换尽，剩虫蠹、痕巢金缕。记当年、曾赋招盟，卒乖鸥鹭。
芳心旧系，桂艇兰缰，渺成只雁旅。怪漠水、不留桃影，只闻空汛；始作嫣红，又携风雨。凄然转望，山横微翠，萧萧落日深岚下，只黄鹂、尚送桃根渡。频挥宿泪，潺潺流入汀洲，化为杜若生土。
凝回久矣，把鬓寻人，问可侵半苎。算掩抑、草矜前绿，卒染谁衫；蝶恋陈衣，卒同谁舞？怏然自识，春踪已渺，人心哪可如长桧，信今宵、不奈移哀柱。恒思放一飘舟，笑骂随心，五湖在否？

西江月.梦父
弹指四年电抹，披风破梦前宵。壶中未竭鬓中毛，相对飘衣长啸。
万里横川堕日，一虹推雨层霄。虹边回首指金潮，射起余霞千道。

浣溪沙
系日长绳岂易求，桑田未海未能休，几人曾挽旧年鸥。
酒借沧波疗倦眼，病扶风雨上危楼，一重心事一重秋。

唐多令
惊梦小荷塘，楼前月欲藏。三十瓦、暗淡灯光。难道人间廿四节，真不许、着凄凉？
难记旧疏狂，袖边酒迹黄。前日稿、喂了风肠。叶上初陈疑是朵，寻去也、是秋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