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接待的“永动机发明家”

    那是十多年前：

    一大早上班，一位风尘仆仆的发明家已经在我办公室恭候多时了，其实发明家昨天已经来过，我和王小姐均不在，今早干脆把我们堵在办公室里，焦急心情可见一斑。
    发明家请我帮他查询与他的发明有关的专利信息，这是我们经常的工作。但发明家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只说他的发明能改变地球环境，非常符合环保，并不说他的发明是怎么回事，是怎么改变地球环境的。
    其实这也是常事，来这儿的发明家大都这样，怕发明思路泄露，被别人抢先申请专利。发明其实就是一层窗户纸，不捅破谁都想不到，一捅破谁都能做到。我自己就是发明家，也有四项专利，我能理解。我一开始与电子所合作时也是要求先订一个“先期透露合同”，还把来洽谈的魏小姐闹了个大红脸，但专利保密是法律所要求的，没办法。
    但如果发明家们不把思路告诉我，我就没法给他查相关专利，全国的专利有千百万条，符合环保的也有几十万条，究竟哪条和你相关？尽管发明要保密，得看跟谁说了，跟专利局，跟专利代理人，跟像我这样的专利查询服务人员，你起码得说呀，如果向全世界任何人都保密，专利就没法申请了。
    我告诉发明家，为发明思路保密是我们的职业道德，我们不是街头盲道，是国家工作人员，你尽管说，没事儿。
    但发明家仍在踟蹰，仍在东张西望，我明白了，周围都是同事，仍然可能泄密。我按惯例把他领到一个空屋，说：你说吧。
    发明家左顾右盼，告诉我，我的发明能制止地下水位下降，所以能保持环境。
    究竟怎么才能制止地下水下降？他仍然是那句话：我不能说！似乎他一开口，伟大发明便从此春光泄露。
    我已经猜到了点什么，开导他：
    发明只有三类，第一类是真正伟大的发明，任何人都想不到，但即使这样，你也得告诉我，我才能帮你查。
    第二类是一般的发明，很多人都想到了，一查相关专利动不动就是几十条几百条，不要以为就你一个人想到了，到我们这儿来的大都属于这种，而且都是大吃一惊，怎么别人也和我想的一样？怎么这么多？也许你跟别人有点不同，如果这个不同很关键，那你就可以申请专利，如果没什么本质不同，那你就不必破费申请了。所以你必须告诉我，你的最关键的不同在哪儿。
    第三类是空想，比如永动机之类，那你也得告诉我，我才能帮你分析，免得你白花钱。
    总之，全都是为你好。
    发明家问，申请一个专利得多少钱。我瞄了一眼他的行头，告诉他，光是申请到手起码也得一两千，你还得向专利局申请费用减缓，出具经济困难的证明才行。
    但不管我怎么开导，发明家就是不开口。我没法子，只好向他宣布：爱莫能助。
    等我回到办公室，发明家又凑了过来，我知道他非查不可。思想斗争了许久，发明家终于又把我请回了空屋。
    但发明家仍然不愿竹筒倒豆子，仍然要挤牙膏：
    我的发明就是使大家不用再挖煤，不挖煤地下水位就不会下降，就能保护植被。而挖煤就会造成空洞，就会……
    那不挖煤怎么办？
    发电，利用水库发电，现在大部分水库都不发电，我们应该让他们发电……
    这算什么发明？每座水库都在发电呀，人家已经发了上百年了。
    我这个发电和他那个发电不一样。
    究竟怎么个不一样？
    ……这个，这个，难道还要再往下说吗？
    你要不愿意说那就算了。
    我说，我说，我……唉！我这是“用电发电”！
    这话什么意思呢？一点不通嘛，但我感觉已经快要接触到核心了，也许正是我的那个预感。
    反正你就查“用电发电”吧。
    不用花钱查了，我告诉你没有这种专利，你这的确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发明”。
    但不查我没法儿照他那格式写呀。
    那只好请你把“用电发电”是怎么发的说出来。
    发明家四面张望之后，咬了咬牙，一跺脚，终于说了：
    就是用水力发的电带动一个电动机，再让这个电动机带动一个大发电机，发出更多的电来。

小电机带动大电机
 

    就这个呀！我早就料到了。我告诉他：
    你这个正是我刚才给你分析的第三类“发明”，根本是个空想，也就是所谓“永动机”，明显违背能量守恒原理。你的小电动机根本带不动大发电机。如果你说的这种方法能行，那全世界都不用烧煤烧油，只要有一条小河沟发电就足够了，发一千瓦电，再变成两千瓦、四千瓦、八千瓦，直到无数瓦电。就好比这头倒进去一百斤麦子，要让那头磨出来二百斤白面一样，你想这可能吗？
    发明家有点慌了，但是说：
    我这是看一本书上写的，书上说，可以用小电发出大电来。
    我当然知道根本没有这么一本书，但我说：
    那你把那本书拿来我瞧瞧，你肯定是没看懂，理解错了。
    发明家说不出话来。
    我也沉默着。是的，有一些特殊的发明正是由不懂科学的外行做出来的。比如画家莫尔斯发明了莫尔斯电码，但当时的电学权威宣布，你明显违背了电学原理，这种发报机根本做不出来！权威大概心想：你一个画家搞什么电？最后由一位电学工程师把发报机做了出来，开创了电信新纪元。
    神父孟德尔数数豌豆发现了遗传定律，权威们说的也是诸如“明显违背”这类话。最后是孟德尔开创了遗传学新纪元
    想当年，我自己搞的汉字编码的发明也被市电子所的“王权威”认为，这种思路“明显违背”了计算机原理，在电脑中根本不可能实现！恐怕他背后也在想，你一个画家搞什么电？其实当时我就听出来了，“王权威”对计算机汉字编码技术根本听不懂，怪不得我跟他说不通。后来我搞出来开鉴定会时，“王权威”也闹了个大红脸。
    就这个话题我还专门写了一篇小文章《外行与发明》，发表在今年的《发明与革新》上。
    所以我深深理解那种跨时代的不被人理解的伟大发明，也深知对这类发明家应该怎样鼓励。
    但永动机不同，这不是什么新思路，欧洲从文艺复兴开始，已经闹腾好几百年了，方案花样不下上千万种。各种著名的巧妙思路我都烂熟在胸。正是经过成千上万的折腾，人们才最终发现了“能量守恒定律”，才知道永动机为什么搞不成。而且又经过几百年的考验，连姚笔杆这帮科盲都闹腾过，颠扑不破，终于被承认为真理，你以为容易吗？

    再说眼前这位发明家的思路根本没法跟历史上的永动机方案相比，那些思路虽然是空想，但正因为极其巧妙，所以为机械学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而眼前这位的思路太幼稚，根本没法儿算思路，小发电机带大发电机？等于孩子瞎闹吹泡泡，小泡能吹成大泡。
    我当然不可能给发明家讲这一堆他听不懂的科技史，我只能说：
    你还是回去看看高中物理第二册，里面专门讲到发电机和能量守恒的问题。
    我看过了，看过了。
    我笑一笑，只好说：
    那你干脆回去做个试验，用一台小发电机，通过电动机带动一台大发电机试试，看能不能带得起来。
    我没钱，我是个打零工的。
    那我就没法帮你了，如果你这真是个伟大发明，我自己都愿意掏腰包支援你，但你不是。
    你还是帮我查查吧。
    好吧，但我得事先告诉你，跟你相关的专利肯定一篇都没有，我只能试试看能不能查一篇稍微接近的，你参考他的样子写权利要求书和说明书吧。
    无论我怎么变着方儿查，专利库中连一篇稍微接近的都查不出来，只好给他弄个有关发电机的，我怀疑他能不能看得懂。
    发明家千恩万谢，说：
    我写好了你给看一看，帮我修改一下。
    可以。
    你把电话留给我，我一写好就来找你。
    一副迫不急待的架势。
    可以。
    发明家仍然站在那里。
    完事了，你可以走了。
    没事了吗？
    但发明家仍然伫立在那里。
    我只好干我自己的，半小时后，发明家才恋恋不舍的走了。我当然知道他并非喜欢我，而是在盯着我，怕我泄密。
    显然，这种“密”向全世界“泄”一万次也没用，不会有第二个发明家抢他的专利。即使真有，专利局也不会批准这种“专利”，发明家尽管放心好了。
    虽然如此，虽然在民工和农民中这类发明家一批一批的涌现出来，但我还是钦佩这位发明家的精神，打心底里。
    也许他纯粹为了给人类造福，光那精神就够伟大。也许是为了能发一笔大财，但即便如此，用搞发明来发大财，也同样伟大。正是千千万万个想发大财的发明家，才使我们今天的生活进步到如此眼花燎乱的地步。
    不过我要说的是，这类所谓“发明家”基础太差，底子太薄，完全不靠谱，白白浪费自己和他人的生命。即使要鼓励发明家，也得找稍微靠点谱的，别鼓励这类，害人害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