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妻带回家

分类: 岁月追忆 |
婚后第二年,也就是林秃出事那年,我调北疆努力未成,只得把妻带回俺工作的南疆。从北疆到南疆1800公里,正常年月班车要走七八天。当时不正常,没班车,只能托熟人找货车把我俩捎上,那时跑南疆的车太少,一磨蹭就是两个月。
耗到秋去冬来,终于通过老同学找到一辆货车,但只能到喀什,再往前就得自己想办法,也只好将就了。南疆没菜吃,我早就买好一麻袋土豆,也带上。一个月前为了抬这袋沉重的土豆,妻还流了产,把我们的老大给夭折了。
司机是位复员军人,陕北人,也姓王,黑矮少发,笑嘻嘻的,我们叫他小王。
一路靠聊天度过荒山戈壁的漫长旅途,从达坂城聊到乌什塔拉,从库尔勒聊到轮台,渐聊渐熟。小王也就透出一桩桩老百姓闻所未闻的军中秘闻。
说是58年攻Tai,已经攻上岛去一万多人,可惜后援不继,这万把人全叫人家包了饺子!不然TW早解放了。
这消息令我大为震骇,印象中我军从来都是百战百胜,哪可能吃这么大亏?当然现在知道小王当年并非瞎编,只不过他把金门记成TW,把49年记成炮击金门的58年了。
小王又说有一年云南HUIMIN造反,部队平叛,有个村子打不下来,一顿大炮给轰平了!
又搅乱了我的大脑,印象中军人从来都是学雷锋做好事,这也太颠覆了。当然现在知道这就是文革中的“沙dian事件”。
就这样我们一路聊到了喀什,挥手告别。那袋土豆只好暂存在小王家中,他说有机会去皮山的话给我捎去。
我俩住进喀什天南宾馆,这大概是我们生来第一次住宾馆,当年的宾馆哪有什么“标间”?都是男女旅客分住,每间客房四五张床,铺着白床单。我俩正在我的床前收拾行李,门忽然被推开,一位女服务员拎着一只竹壳暖壶闯进来,不好意思解释道:“送壶开水。”一看就是憋着“抓个现行”,看个热闹,不料扑空,只好自我解嘲。
我们正愁剩下的两天路程怎么办,忽闻此处班车居然是正常的!于是半夜起床排队,没想竟买到了前排座位,颠簸的砂石路上前排就等于“商务舱”,惊喜之余不禁感叹:南疆到底天高地远,世外桃源,民风淳朴,并未达到“天下大乱,乱了敌人”的境界。
第二天到达叶城,这是本次旅途最后一站,眼看就到家了,我俩心情都开始好起来。
晚饭的食堂窗口前排着长队,一色皮帽子老乡,就我一个“国家干部”,顿时有了优越感,直接站到窗口前打饭,大师傅不明来历,不敢怠慢,优先给我卖了两碗拌面。满屋食客盯着与众不同的我俩,露出艳羡。
虽是粗瓷黄釉土碗,还缺着口,但油肉颇丰,闪着光泽。拉条子虽又粗又黑,但特有嚼劲,正适合我们年轻的牙口。吃到碗底还汪着油,真过瘾!
妻说她多少年都没吃过这么香的饭,“叶城拌面”给我们留下了美好记忆。回想那两只粗瓷黄釉土碗,似乎也浸着肉香。如果留到现在,定是玻璃展柜中的文物。
晚上住在旅店(这种档次不敢称宾馆),其实也就是民国作品中的大车店,土屋里全是面对面的大通铺,黑脏油腻,可睡二三十人。我对面躺着一位老汉,秃头小胡,对襟黑棉袄,两腿搭成“二郎”架势。看得出,吃过叶城拌面后,舒坦极了,两腿晃着还不过瘾,一声接一声地吼叫,声震屋宇,旁若无人。此时已是黄昏,真有点儿“薄暮冥冥,虎啸猿啼”那景象。
我被吵得心烦意乱,无法安睡。不由心中骂道:放着好觉不睡,吼什么吼?旅店是你家吗?
当时太年轻,对老人没体会,待自己活到比“叶城老汉”还老时,虽不会在公共场合吼叫,但躺在自家床上有时也免不了哼两声。
第二天我坐进班车后,跟妻聊起“叶城老汉之吼”,她只是听得有趣,似乎并未表现出同仇敌忾。想来她那女客房也许没住几个人,并无一位相应的“叶城老太”,与“叶城老汉”之间“虎啸猿啼”“渔歌互答”。
叶城是喀什地区中最远,也是离皮山最近的一座县城。其实就是叶尔羌河之城的简称。“叶城拌面”和“叶城老汉”均给我们留下终生印象。
下午终于到达皮山,但此处只是路口,离县城还有最后七公里。如果只我轻装一人,就走着回去了。现在不仅两人,还有行李,正在发愁,没想到妻会维语,搭讪几句便坐上了一辆老乡的马车。
我把妻一直领到“家”,这是老文化馆的旧办公室,在老巴扎,红柳笆子土墙,露着天。木箱盖也没盖,几个月没人住,里面跑着老鼠。
妻从小生活在南疆孔雀河畔,一个金色的童话世界。对南疆怀着童年梦想的美好憧憬,婚后还在继续编织“新房”的浪漫美梦。以为此处只是临时行李间,还指望我把他领到真正的新房。我告诉她这儿就是我们的家,金色的梦瞬间崩塌。
我想起县医院有位医生,本地少数民族,去上海学习。因高鼻深目,依稀洋人模样,颇得崇洋媚外的上海女郎青睐,故携得美人归。
一路西行,越走越荒凉,女郎不由生疑,医生急忙解释,我们新疆比这儿漂亮多了。待来到新疆,转入南疆,愈发荒凉,医生再解释,我们县不一样,全是高楼大厦。待进入县城,女郎问高楼在哪?医生说别急,马上带你去逛,领到小河边说:这就是我们的外滩。领到红柳笆子土屋,说这就是我们的新房。
妻的“新房梦”破灭,只好退而求其次,梦想哪天能睡个木床,而不是土炕。我倒真有个木床,只不过是南疆那种用一根根粗糙木条拼凑起来的所谓“床”,类似监狱的篱笆。
妻问:你在信中把皮山形容得那么美,实际不是啊,我说信中所说“马路宽阔,两旁绿树成荫”你不是也看到了吗。
屋里有一大堆柴禾,是王馆长帮我买好的。一个横卧的铁皮炉子。冬天烧起来炉筒子都红了,但到后半夜就凉透了,幸亏南疆冬天不大冷。
一开始我们炊具还不全,我领妻到革委会食堂打饭,青海人韩师傅烙的白面饼,我觉得也就那么回事,妻却吃得那叫一个香。到了一个新地方,到了梦中的南疆,一切都那么新鲜有趣。
过了些天,我带着妻找老同学,革委会政工组组长海比布拉,看能不能解决户口和工作,海比布拉听妻的维语特流利,而且是北疆标准音,比南疆维语更好听。就答应为妻办一个知青指标,然后参加县上的下乡工作队当翻译。
为庆祝有了知青指标,有了临时工作,买了一只大公鸡,一瓶酒,炖鸡,开酒,一通猛吃猛喝,酩酊大醉,躺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不料半夜忽然有人使劲推门,门拴铁链都快拔出来了。原来是一个维族醉鬼,非要往里闯不可。
妻吓坏了,使劲推我,怎么都推不醒,她提上砍柴的大斧头守在门边。门外醉鬼的头已经从门缝塞了进来,又不敢真往下砍。正着急间,幸好院里另一家的男人,法院院长出来了,也是个维族,把醉鬼一通训斥,给赶走了,醉鬼也怕官。
有一天我下乡回来,背了半麻袋核桃,哗啦啦把麻袋扔在地下,又去上班了。走之前告诉妻:“千万别多吃,核桃吃多了头疼!”妻这辈子吃核桃都是两个三个,从没见过这么多核桃,要用麻袋来装。皮山跃进公社的这种核桃叫“开艾孜杨阿克”(纸皮核桃),核桃皮一捏就碎,核桃仁儿好吃得没法儿形容,她哪能控制得住?坐在那儿不停地吃,等吃够才发现,头真的疼,不是一般的疼。
很快妻就参加工作队,去各个公社下乡。算是第一份工作,虽然是临时工,但也有一份微薄收入,感觉非常好。从此我们就算在皮山成家立业了。
后来又碰到了那位司机小王,问起那麻袋土豆。小王说一直没机会去皮山,后来土豆发了芽,全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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