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0号是个大晴天儿，早晨五点从六少爷下榻的顶楼独单里出来的时候儿，外头的光亮，已经足够刺着阮小伟的眼，让他立马就想起电影里看过的集中营里的探照灯。生理反射，他那对熬了一夜，上半拉眼皮肿肿着，下半拉眼皮鼓鼓着的眼睛，赶紧着眯成一条缝，简直在大胖脸上能忽略不计了。

这会儿，阮小伟的人是虚脱的，冷不丁对着电视屏幕紧张一宿外加嗷嗷一夜，他的五脏六腑、胳膊腿儿都有点消极怠工。比虚脱问题更严重的是，他的心情比咽了铅块儿、吞了铁球、让贼掏了兜儿还沉重，因为他刚赢了二百多块钱。这不比左右开弓抡圆了抽他一打嘴巴还难受嘛！

二

刚才临出来的时候，丙爷给阮小伟和纲子叫到一块儿，跟他们说六少爷给他们的两场料都对了，当然了，他们俩都不傻，这一点，比赛完了，他们也就都明白了，关键是丙爷后头的话勾腮帮子：“那什么，下德国队那场赢了一半儿，下厄瓜多尔那场全赢了。德国队的水高，下一万，拢一块儿能回来一万五千五，厄瓜多尔队的水低，下一万，拢一块儿能回来一万七。我们这行里的规矩，本来是一个礼拜结一次账的，可谁让你们是六少爷介绍的呢，又是头一回玩儿，我现在就把账给你们结了。”

一边儿说话，丙爷一边儿从他那大包儿里摸出一超大号儿的计算器，劈里啪啦给他俩算账。阮小伟的账好算，一场下二百，两场赢了二百五，加上老本儿，拢共返他六百五。纲子的账麻烦点儿，主要是波兰队和厄瓜多尔队那场，他下了一千一百六十五块五，算了一通，丙爷报数说他两场总共赢了一千三百六十五块八毛五，加上老本儿，拢共该返他三千五百三十一块三毛五。“那什么，纲子，我就往上撩，给你三千五百五得了。”

唰唰唰唰点出一叠儿票子，丙爷是双手递给纲子的，把个纲子慌得，嘴唇儿直哆嗦，瞪眼儿说不出话来，旁边儿六少爷还亮开嗓子给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做总结性发言：“行，小伙子，实诚，有艮劲儿！”

轮到阮小伟，丙爷把手里薄薄的几张钱跟捻扑克牌一样摊开，“啪、啪”拍着他的胖肚子，六少爷也不发言了，就甩下两声凉飕飕的哼哼。人家那劲头儿，就跟派救济粮、发遣散费似的，弄得阮小伟灰溜溜的光剩下在心里骂自个儿混：“让你不一场下一万，到手的一万多飞了，活该！让你一场就下二百，拢共才赢二百五，你就活脱儿是个二百五，大二百五！”

三

“哥，赢了一千多块呢，够买百八十只烧鸡呢，就这么到手了？要跑活儿，我还不得跑个十趟八趟北京，才能跑出这一群烧鸡来！”……“哥，除了那两千，我把昨儿跑活儿跑出来的一百多块也都下里头了，呵呵，就那一百多，愣是给我孵出了今天加油的钱都用不了，你说邪兴不邪兴！”……“哥，六少爷真有两下子哈，照这么着，这一个世界杯，我拿这两千块的小金库儿，翻番儿能挣出一套房来。我要能挣出一套房，你成亿万富翁板儿没问题！”纲子乐的，还没出楼道，就开始没完没了地叨叨，一只手始终插在装钱的裤兜里，替他的两千块小金库儿，还有那没焐热乎儿的一千多块站着岗，根本顾不上看阮小伟一脸的旧社会。

几分钟以后，一辆碎了个后尾灯的破桑塔纳，和一辆顶着“出租”俩字儿的破夏利，前后脚儿从一个老小区里开出来，拐上了海河边儿的大路。破夏利的驾驶员纲子哼着小曲儿，正盘算着去喝回早茶开开洋荤，破桑塔纳的驾驶员阮小伟，把心里窝的那点火儿，都撒在了脚底下的油门上，车一溜烟儿蹿得，远看跟法拉利似的。

四

一路上，阮小伟质问了自个儿好几千遍，怎么就鬼撞墙，每场球不下一万改下二百了？人家六少爷是赌王孙子的发小儿，自个儿怎么就那么大的疑心病？进了办公室的门儿，三口两口嘬完一根儿金桥，他又有了抽自个儿一打嘴巴的冲动，拉开架式了比划比划还是没下去手。因为没有情绪也没有胃口去给城市里大张旗鼓的放心早点工程捧场，所以他正好儿用吃早点的工夫反思人生，进而发现，自个儿这辈子活到现在，遇上的后悔事儿、倒霉事儿，实在是多如牛毛啊（自述体儿）——

往远里说，我才一岁多的时候，走不利索满屋子爬，有一回三下五除二爬床底下去了，结果怎么着，床底下有个前两年放的老鼠夹子，我妈都忘脑袋后头去了，就那么忖，“啪”一下子把我手指头夹了个结实……

上中学那会儿，同桌儿那女生瞧上我了，每天都把作业本递我眼前让我抄，我嫌人家是大龇牙，光抄作业不搭理人家，结果怎么着，人家后来出国留学，把那俩大门牙一拔换成烤瓷的，转眼变天仙了，现在走大街上还跟小闺女似的，我那老婆倒好，早胖成“皮缸”了……

去年我去唐山买瓷砖儿，心疼那点儿运费，没雇雁牌儿，雇了个拖拉机往回拉，结果怎么着，半道儿拖拉机翻沟里，瓷砖满变砖渣儿了，开拖拉机的跑了，那破拖拉机又没牌照，我都不知道找谁赔我，为省二百运费，搭里头一万多……

远的都甭说，昨儿外头那几个人下班走了，剩我一个人在这儿，我想拉屎里里外外找不着纸，憋的难受没辙，一把从文书桌儿上一堆外头寄来的信封里，抓了一个冲进厕所，寻思信封里装着广告、信函、报价什么的，顶厚了也就是打印纸吧，多揉揉也能将就使了，结果怎么着，坐马桶上忙活完，撕开信封一看，才看见里头是个请柬……

五

俗话说要生存先把泪擦干，俗话还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阮小伟下定决心，再也不能这样活，从今往后一定跟着六少爷一丝不苟地下球、兢兢业业地下球。可就在他刚稍微顺过一口气儿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刚才光恨不得找个地缝儿扎进去后悔了，白让丙爷拍了半天肚子，那六百五到了儿忘了接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