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归鸟
张元济(1867-1959)是中国文化界的卓越先驱,生与读书世家,自幼就被安排在读书、科举图出身、出仕的道路上。张元济1892年中进士以后,经过朝考,被选为翰林院庶常馆庶吉士,读书观政。散馆时被任为刑部贵州主事,官居六品。张元济从翰林院出来开刑部赴任,适逢中日甲午战争,中国的惨败促使张远济接受了康梁变法思想,他和陈昭常、张荫棠、夏偕复等同仁组成健社,提倡力学西夷,“约为有用之学,盖以自强不息交相勉,冀稍挽夫苟且畏缩之风。”后健社更名为西学堂,再改为通艺。此举受到清廷要员的关注,总理衙门大臣张荫桓约了数位大臣联名致函向各省督抚募捐,张之洞,王文韶等都有捐款。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张元济一面办理通艺学堂事务,一面报考总理衙门,然而进了总理衙门后张元济大失所望,不仅“在总署无可进言之处”,还受顽固守旧势力排挤刁难。在百日维新之时,待读学士徐致靖向光绪呈荐举人才密摺,保荐康有为、张元济、黄遵宪、谭嗣同、梁启超等五人,光绪尚未召见张元济等便受慈禧横加干涉,维新人士未受重用,维新诏书成了废纸一堆,不久张元济也被清廷免职,“永不叙用”。张元济仕途不得意,离京南下到上海南洋公学筹备译书院,但当时南洋公学的监督是美国人福开森,张元济与他意见不合,只干了几个月就辞职了。
办通艺学堂,进总理衙门,参与百日维新,筹备译书院,使张元济目睹亲历了晚清的教育、政府、政治的黑暗、落后、腐朽状况,就是这些经历坚定了张元济“教育强国”的信念,张元济在其《答友人问学堂事书》一文中,详细表述了他的教育观点,他提出办学宗旨应是“勿存培植人才之见”,育才应广开民智,而非侧重精英教育,他提出要力行“无良无贱,无城无乡,无不在教育之列”;“必重普通而不可言专门,则必先初级而不可亟高等”,提出“设学堂当使人明白为第一义”;此教育思想比历来主张学西夷者更上一层楼,张元济提出的是教育全民化的问题。张元济还针对当时办教育的人以洋人为师,提出了另一个宗旨:“勿标讲求西学之名”,反对全盘西化式的教育,指出各国“各有其独立之道”,他所认为正确的教育原则应是“意欲泰西种种学术以与吾国之民质、俗尚、教宗、政体相为调剂,扫腐儒之陈说而振新吾民之精神”。张元济这个思想始终未变,1949年张元济参加中国第一届政治协商会议期间,有人提出读经,张元济马上反对:“此难施诸大众,将来大学不妨别立专科,听人研究。”此外,张元济反对洋人包揽办学权,这跟他的良友严复的“洋人办学,为洋所用,非合中国之实”有些相似。但是清朝政府自1901年起空喊了十年的“多办学堂”口号,却连分文拔款都不给,张元济魂牵梦萦的普及教育思想,在现实里实施起来举步维艰。
清朝同治、光绪年间,外国教会多设学堂作为传教的辅助手段,教会所编的教科书,前后有英语、算术、历史、地理、宗教、伦理等科目,教会还将这些从西方利益出发的课本大肆赠送,进行变相的文化侵略,对此,张元济说“华文教科书各教会学堂所印者,大都以阐扬彼教为宗旨,亦取径迥别,与中学绝无关系。”即使英语课本,张元济也主张“宜自编撰”。但由谁来编辑适合中国国情的普及教育所需的课本,以推进普及教育?张元济选择了出版。1901年,张元济投资商务印书馆,开始了他的出版事业。商务印书馆在1901年夏天以前三年时间出版的全是外语读物,1901年至1903年间外语读物却仅出版二种,而历史、政治、经济类书籍大量出版,高务印书馆出版方针的变化和张元济的加入有直接关系--1902年1月,张元济约请杜亚泉编辑一套《文学初阶》,同年夏季,张元济聘请夏曾佑编写《中国历史教科书》,其后张元济又聘请高梦旦为商务国文部主任,编辑《最新国文教科书》;这些书籍编辑完毕后,即获出版。其中《最新国文教科书》出版后十多年里,全国各地包括日本侵占的台湾在内,学生大多数使用这套课本。此外,由于张元济舍得高薪诚聘鸿儒硕彦,支付高额稿酬,著名翻译家严复、伍光建、学者高凤岐、徐坷等亦被张元济先后揽入麾下,此等精英编辑与翻译团体,使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书籍质量异于当时的出版者。
张元济加入商务时正是辛丑“新政”时期,表面上“新政”跟戊戌变法大同小异,实则背道而驰。它对外是为了适合西方列强进一步加强半殖民地半封建统治的需要,对内则是滥征暴敛;虽然“新政”中废科举、兴学校的措施,有利于新式教育的发展,但丝毫没有触及一千多年来学而优则仕的传统思想,并且清廷对基础教育内容的要求,仍未脱离四书五经,纲常大义,历史史鉴的旧窠,与时代要求极不相符,又拿不出标准教学大纲和标准课本程及课本,“新政”一推行,立即暴露出当时中国在教育方面的巨大空白。对此,商务印书馆董事会根据张元济的建议,在1905年12月15日通过决议,鉴于当时废科举之后,各处“广设学堂,需用教科忆籍较前更堪,京师学务处及各官书局所编辑之教科书无多,其余书业各家编辑教科书甚少”,在闸门北设新厂,添设分馆;在此后的几年里,到辛亥革命,商务印书馆出齐了初小各年级、高小与中学各年级的各科课本。据保守估计,商务出版的各种课本有375种,801册,其中一部份小学各科教授法、教授指南和“详解”之类的书籍,属商务印书馆首创。此外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这些教材中没有忠君思想,也没有尊崇清朝的文字,摈弃三纲,理性地接受五典五常。教育家蔡元培与商务印书馆和张元济渊源极深,他认为“于是印刷之业,如影响普通教育,其创始者,实为商务印书馆,而同业之有事于教科书者,度不能以粗疏之作与之竞,则相率而效之,于是书肆之风气,为之一变,而教育界之受其影响者,大矣。”
商务印书馆从一个小印刷所发展到出版事业中的执牛耳者,和她广纳文化精英是分不开的,为网罗人才,张元济历尽甘苦,他始终不放松的是聘请编辑和干部,到1921年,他管理的编译所有160名编辑,其中有一批人实可称为其时的学术泰斗。能集中这么多精英知识分子的,除了数个著名的大学外,当时国内公私机关企业无一能望商务的项背。造成此优势的原因有二:一是军阀当道,鹰派疏于理治科学文化事业,知识分子或学有专长或留学归来,都不愿意与虎谋皮;二是商务印采取少收外稿,自编为主的方针,需要大量的人才以保证稿源与稿件质量,同时报以高额稿酬;张元济在加入商务印书馆时就与总经理夏瑞芳约定,以后商务印书馆“当以扶助教育为已任”,不以盈利为目的,因此商务印书馆为求高品质文稿,不惜血本,付给严复的版税,高达40%,林纾的译稿全卖给商务,商务支付稿酬达每千字六元(银元),而当时一般的稿费仅千字二元。又据商务编辑郑文贞同胡适讲,他在商务印书馆拿的薪水写出的书稿,“每千字均合十元以上。”加上张元济礼贤下士,怀柔俊杰,是以他主持的业务蒸腾日上,就拿1914至1920年这段时间来说,张元济策划,参与编辑出版的书,有《辞源》、《中国人名大典》、《中国古代地名大典》、《中国医药大辞典》,还有中国近代第一批学术著作,如《中国财政》。
张元济不是民族虚无主义者,从来没有把“西学”与中国的传统文化对立起来,他主张各取精粹,融会贯通,相辅相成。对当时一些人盲目推崇西方文化、鄙薄中国固有文明,办新学全盘洋化的风气,张元济指出:“取泰西种种学术与吾国民质、俗尚、宗教、政体互为调剂,扫腐儒之陈说而振吾国民之精神”,他泾渭分明地反对洋奴教育。张元济的中西文化观,也表现在商务印书馆的出版方针上,因此商务出版的书籍,不全盘否定中国传统文化,对西洋文明则采取拿来主义,讲究中西合壁;如辛亥革命前出版的书籍,古籍占了相当比重--有《五经备注》、《左传》、《读通鉴论》等十多种;其后影印、辑印、排印的古藉极多,还有些精选排印本,如宋人小说二十八种等,都是张元济所主持出版的。至于商务出版的高品质教育书籍,可以认为是西方优秀教育文明与中国文化良好地融合的结果。粗略算来,商务印书馆在解放前出版的书藉,近万余种,品质低下的书可以说是没有的。这当然是几十年来大量编辑人员的群策群力,但更不能否定作商务出版事业奠基人张元济先生的作用。沈雁冰在《我走过的道路》中说:“在中国新式出版事业中,张元济确实是开辟草莱的人。”
其实新式出版业并不是从商务开始,也不是从张元济开始,在商务与张元济之前已有许多人,许多机构,从事新式出版事业,与商务和张元济同时代的就更多。但相当多的出版机构以盈利为目的,他们或许可以得利一时,但他们最终被时代所抛弃了。不以盈利为终极目的,而以传播文明的火把为己任,尽管开始很弱小,尽历艰辛,却能得到读者支持,经得住时间冲刷--商务印书馆是出版界的卓越先驱,她无愧于出版界的“普罗米修斯”的称号。政治动荡,战火纷飞,经济困窘都没有阻止商务印书馆与张元济前进的脚步,商务印书馆为中国的文化事业作出了杰出的贡献。中华书局,开明书店,三联书店都是商务印书馆的伙伴,都以出版品流优秀的书籍为最高出版原则,她们的出版事业,才称得上真正的出版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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