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往事如昨

中秋节到了，王倩不想在家里过节，于是一家三口去街上的饭馆吃团圆饭。虽然孙子一直拉着孙福的手，喊着爷爷爷爷的叫他一起去，但孙福知道王倩肯定不高兴自己也跟去，于是就说自己留下看家不去了。眼看都八九点钟了，孙福也没心思吃饭，坐在客厅里遥望着天上的满月。在无边的清辉下，就不由得又深深想起从前风里来雨里去的艰难却幸福的岁月，想去时常出现在梦中却已逝去的老伴和闺女，想想现在有吃有住但却总觉得活不下去的日子，他就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只是内心里一阵阵酸楚难过。在这万家团圆的日子，一个城镇的老人就在这三室一厅的空房子里，佝偻着因为积劳成疾而无法再伸直的腰，隔窗守着天空这一轮孤独的明月，一行行老泪从他的眼角慢慢滑落下来，孙福竟然也没有察觉。

一阵门响处，响起孙子叽叽喳喳的声音，孙福知道儿孙们回来了，连忙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怕被他们看到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没有开自己卧室里的灯，假装自己已经睡了。等兴奋的这三个人安静下来，外面房间里的灯也都熄了的时候，孙福仍然睁大了双眼，一会儿就叹一口长气，难以入眠。半夜里，实在睡不着的孙福索性披衣起床，又轻手轻脚踱到窗前的小院子里再次坐下来，沐浴着月光，有些精神恍惚。良久，孙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桂花，你倒落得个清静，说走就走了，把我一个老头子扔在这里，还咋个活下去啊？还有阿云，我这个懂事的好闺女，成天介说长大了要让你爹妈享福，可是咱们仨命里注定都是没福的人哪！桂花，我现在真的是一天都熬不下去了，我去了兴许就能早一天见到你们母女，可是咱们的儿子，要说也够孝顺的，还有这个叫人心疼的乖孙子，我这心里头哇一时也放不下。咱们俩这一辈子，辛辛苦苦就为了两个孩子，可到头来，一个比咱们去的还早，一个呢，给他娶来了一个城里的媳妇，又帮他们安好了家，你也叫操累得这么早就撒手去了。咱们的儿媳妇在娶进门的时候，我也犯过嘀咕，可想想日子是他们俩口子过，又不是跟咱老的过，我也看出来他对儿子好，就是看我这个老不死的不入眼。一心想回老家去住茅草棚，老死在那儿算了，可儿子说啥也不让，是啊，我要一个人就这么回去了，也怕四邻八舍说他们不孝顺。唉，这就是命吧！能忍一天就过一天，实在憋不住了我就干脆去找你，咱俩也好做个伴。就是咱这招人疼的小孙子再也不能缠着我，要给他的爷爷讲故事听了……”孙福说着说着，又止不住悲从中来，双手掩着脸，老泪纵横，失声痛哭。

孙福自顾自辛酸地哭着，没有感觉到窗子里儿子也在看着他，陪他流泪。儿子孙安半夜里起来上卫生间，目睹了孙福在院子里伤心哭泣的过程。夜凉露重，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在清冷的月光下面尽情的流泪，显得格外的凄凉无助。这个场景，叫哪一个有良心的儿女能不心酸？孙安抹了一下眼泪，想了想，先没有去安慰父亲，而是回到卧室去把媳妇推醒。王倩睁开惺忪的睡眼，问：“几点了，就叫醒我？”孙安按捺住心头的难过，把刚才看到的说给王倩听了，他想借这个机会教育一下媳妇，要她知道对老人好一点。谁知王倩正恼孙安惊了自己的好梦，不等他说完，就打断道：“你大半夜的把我叫起来，就为这事啊！我还以为地震了呢。你觉得你爹怪可怜的是不是，要叫我说，要是我这么老而无用，早就去死了！他还以为自己多招人喜欢，你看看，儿子孙子哪一个需要他！”孙安一听，怒火上涌，扬起巴掌就要打王倩。王倩根本不怕他，仰起头对着他说：“你打呀，你打呀!你别不高兴，我这说的是心里话。”孙安咬咬牙，把手收了回来，沉默了一会，软下声音说：“王倩，咱们结婚都好几年了，你哪样都好，可咋就容不下咱爸呢？”“别咱爸咱爸的，是你爸！我王倩就一个爸。”“好，是我爸！我不跟你争。你耐心听我把话说完。你知道我家是农村的，我爸把我们姐弟俩抚养长大不容易，从小到大，有一口没一口的全凭爸妈含辛茹苦挣来，我才能有今日，也才能和你在一块儿。我给你随便举个例子吧，我刚上小学的时候，那时我爹在家里赊人家鸭贩子的许多雏鸭喂，指望秋后长大卖钱，谁知一场鸭瘟下来鸭子就几乎全死了，等到秋后贩鸭子的来收帐的时候，没有钱，结果就把我算走了抵帐。我爹想办法东挪西借，后来又去卖了几回血才把我赎回来，还给人家磕了三个响头做利息。你知道，我爸脾气倔，他能那样做，不就因为我吗！还有，你知道我是咋长大的吗？那时候爸在街上修鞋还常常带个粪筐，家里缺吃少穿，罢集后，他就把捡的粪放在筐底子上，再用个荷叶铺在上面，然后把人家饭店里要倒掉的剩菜、菜市里丢掉的萝卜、菜叶什么的带回来，粪拿回来作肥料上地，剩饭剩菜拿下来给家里吃，自己在街上也舍不得吃什么。现在说出来是不好听，但没有这个我们当时就吃不上饭，上不了学！”

可是，孙安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并没有得到王倩的同情，她一个劲地说：“恶心死了！”然后止不住“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孙安忍无可忍，打了她一巴掌，怒极而骂道：“你他妈的——”“我妈怎么啦？我妈好的很，我妈退休了每个月还拿千把块的工资，比你那个糟老头子父亲好多了!好啊你孙安，当初要是知道日子过成这样，鬼才愿意跟你！你倒好，现在敢骂我、打我了，你打呀，你打呀，你把我打死算了！”

院子里正黯然神伤的孙福听到动静，知道他俩肯定又是因为自己争吵，赶紧走过来，连说自己没事，只是出来透透气，又说孩子明天还要上学呢，叫两个人早点睡吧。王倩不依不饶，四处找词抢白孙安，孙安没办法和她争执，强咽下一口气，走出屋来安慰父亲。随后，三个人都一夜无眠，辗转反侧地各自想着心事。

第二天中午，孙安先下班回到了家，趁着儿子在房间里写作业，就跟在客厅里闲坐着的孙福说：“爹，你也看见了，好说歹说，王倩是一点儿都不能容你。这日子是没法过了，这次无论如何我要跟她离婚！”孙福心疼地看着儿子，顿了一顿，说：“胡说个啥！婚能是说离就离的？你要真离了，我这儿不说，你对得起你死去的妈吗？她操累了一辈子，好不容易盼你成了家，现在你们孩子都恁大了。爹这黄土都埋到脚脖子了，还能活几天？只要你媳妇对你好就成了，倩倩会操家，你和孩子她都管得好，这样为爹的也就放心了。”话刚说到这儿，不偏不倚王倩回来了，她一进门就带着哼声说：“不要拍我马屁，我好我自己知道。”“王倩，你太不像话了，你咋这样说咱爸？”“我怎么说话了？怎么啦，我这么说不对吗？不像有的人，年纪大的像乌龟，脸皮厚的像槐树，还掂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孙福听了这话，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再也控制不住委屈的怒火，他气得浑身哆嗦，失去了理智，随手从茶几上抄起一只瓷杯就要朝王倩身上扔过去。王倩一闪身，躲在孙安背后，愤愤地说：“好啊，你爷俩都欺负我一个。好啊，好啊，你来吧，有本事你就砸啊！”孙福两只眼睛好像要喷出火来，但那只杯子终于没有扔出去，他厉声道：“王倩，你别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为了这个家，我这个糟老头子把心都捏碎了放进肚里，屁都不敢放一个！噢，你是城里来的媳妇就反了天了？我和孙安他妈，吃的不图你们，喝的不图你们，临到老了，大不了两腿一蹬自己见了阎王！可王倩你自打过门，可叫过我一句爹，可叫过你婆婆一句妈！唉，眼瞅着儿孙长大了，我也可以闭眼了，也不争啥了！”说完，他掉转手腕，将瓷杯用力朝自己头上砸去。愣在一旁的孙安一见，大惊失色，慌忙去抢，但却来不及了，杯座依然在孙福的额角上磕出了一道血痕，正整齐地贴在原先雨夜送伞摔出来的疤痕旁边。孙安夺过来杯子，像傻了一样，半天不说一句话，愣怔地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王倩，终于冲她大喝一声：“滚！”然后将茶杯奋力朝地上摔去，顷刻间，碎片四处飞溅，散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