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生活转折

王倩明枪暗箭，孙福度日如年，儿子虽说孝顺，却正因此让他两头为难，倍感煎熬，死也不愿死，活也活不下去。不过，孙福也不是感觉不到一点温暖。孙子一天天长大，知道疼爷爷，把好吃的好喝的背着他妈妈拿给爷爷，拉着爷爷的手出去玩，给他背新上的课文，讲学校里的趣事，这都让孙福感到生活有盼头。他躲着王倩，不和她打照面，就是吃饭时也尽量端着碗到自己的房间吃。

有道是风雨过后总有晴，这一天王倩一路哼着小曲回来，明显比往日里高兴许多，也没有找孙福的茬，又主动下厨炒了几个菜。吃饭时孙福又要端起碗走，被儿子叫住了：“爹，你就在这儿吃吧，怕啥哩。”孙福只好坐下来，但没敢掉以轻心，还像往常一样目不斜视，只夹自己面前的一碟菜。只听王倩骄傲地说：“孙安，今儿可该好好庆贺一下，告诉你，我当办公室主任啦！”“是嘛，怪不得你今儿美得，还以为你捡了钱了！我这个老婆可比我本事多了，到现在我才只是个副主任，咳！”说着，孙安跟王倩碰了一杯啤酒，又给鹏举倒了一杯果汁，然后看了看孙福，又说：“哎，我说王倩，你别光顾了自个儿高兴，要不是咱爸妈给你看孩子顾家，你能这么省心这么快当上主任吗？还得谢谢咱爸呢！”王倩今天心情确实很好，听了孙安的话，点点头，夹了一块肉放到孙福碗里，说：“可不是吗？爸，你也多吃点。”只这一块肉，一句“爸”，叫孙福受宠若惊，他“哎”地答应了一声，说不出其他话，突然间眼圈就红了，赶忙扭过头，拿手背揉了揉湿润的眼睛。小鹏举眼尖，说：“爷爷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没有没有，乖孙子，爷爷是叫一个砂子迷了眼。”说完赶紧低头，一口气把一碗饭吃完了。虽然压根没有尝出来那块肉究竟是啥味，但今天这顿饭让孙福吃得无比有滋味。这真是难得的一天，一家人舒心详和，其乐融融。

这顿饭之后，孙福逮着人就说：“你看俺家倩倩，虽说人家是城里来的，可一点没有架子，可知道疼人了。”但邻居们似乎不买他的帐，往往都笑着说：“咳，还以为你说的谁呢！要是你家的王倩，就趁早别提了吧。新光棍就怕老邻居，咱谁还不知道谁呀？”“哎，我说你这话咋说的，我家倩倩咋了？跟你说，昨个吃晚饭的时候，倩倩还亲手给我夹了一块肉呢！”孙福在描述那一晚的情景时，神色里充满了自豪的荣光，仿佛是小学生在期末时得了一张大奖状，或是劳模戴上了大红花一样。这个事，让他逢人就唠叨了好几天。

俗语讲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没过多久，因为课程改革，学校派孙安到省城去培训一个月，王倩张罗着把孙安的东西弄好后，也有点恋恋不舍。但尤其舍不得孙安走的是孙福，他看着就要出门的孩子，虽说时间不长，但浑浊的眼睛里竟也闪出晶亮的光，心头有说不出的沉重滋味，仿佛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儿子了似的。果然孙安有些不放心，回头交待媳妇：“我去去就回，你可要照顾好咱爸，不要再叫他受气了。”“看你说的，只要他不惹我，我也犯不着成天跟他怄气啊，你放心去吧。”孙安仍不放心，再三叮嘱，然后才犹犹豫豫地出发了。

孙安走后没两天，王倩果然又恢复了常态。孙福只好忍气吞声，处处让着她。这天，孙福为躲王倩，午饭也没吃就跑到街上来。正是镇上逢集，人群熙熙攘攘，街头卖碟片的摊子上更是围了一大圈人。离老远，孙福就听见音响里唱：“老来难，老来难，当初只嫌别人老，如今轮到我头前。”这个说唱曲目孙福很熟悉，以前在街上修鞋的时候就多次听见有人用磁带放过，大致内容就是讲人到老时的百般苦处，教育年轻人要敬老爱老，不要到自己老时无依无靠，才悔恨当初自己没有善待老人。孙福那时正竭力抚养孩子，听的时候也没多在意，但现在时隔多年又听到这熟悉的旋律不由倍觉亲切，再比照现如今自己的处境，更觉那正是自己目前的真实写照，唏嘘不已。

孙福想着想着就凑了过去，这个卖碟片的老人，孙福也是熟识的。原先卖的是各种磁带，现在大家都有影碟机什么的，他这里卖的也多是碟片了。卖碟老人看到孙福来，忙跟他打招呼，而孙福自此后没事就往他这儿转悠，卖碟的怕是也颇能了解孙福的心情，只要他一来就放“老来难”给他听。一来二去的几次之后，卖碟的就说：“孙福，你要是喜欢听，就送你一盘，你想来就来，在家里想听也可以听啊。”孙福就问：“有磁带的吗？”“现在哪还有那个，都是VCD了，你就拿一盘回去吧，老街坊了，不碍的。”

最后孙福就不客气地拿着这位老街坊送给他的“老来难”回去了，但他当然不敢趁王倩在家的时候听，自己又不会用影碟机，因此只有等孙子放学而王倩还没下班的时候，让孙子给他放放听一会儿，约摸着王倩快回来了，再取出来放好。这天下午，接回来孙子以后，孙福又开始听碟片里一个老人一边敲着大鼓，一边发出的干涩的声音：“老来难，老来难，劝君莫把老人嫌。当初只嫌别人老，如今轮到我头前。千般苦，万般难，听我从头说一番。发落牙掉口流涎，走到人前遭人烦；翻来覆去难入睡，一夜小便七八遍；大事小事记不牢，错把李四当张三……”听着听着，孙福的思绪就飘得很远很远，觉得这首歌谣就是写给自己的，不由感叹连连，竟然连儿媳妇进到屋里都没有察觉。

“老来难哪，老来难哪，唉！”“哟，老来难吗？你有多难？你瘫了吗，瘸了吗，能走能动，能蹦能跳，你难啥！我又要上班、又要做饭带孩子、又要挣钱养家，难的是我你知道吗？”孙福一听声音就知道是王倩回来了，赶紧叫孙子把碟片退出来。王倩仍在继续斥骂：“不知道挣钱，光知道乱花钱！”“哎、哎，我这，这不是买的，是一个老朋友送我听的。”“送的？你朋友待你不错呀。送的也不能听！老来难老来难的，难听死了，叫街坊邻居听见了，还以为我这个当媳妇的怎么虐待你呢！你有多难，你不是要死吗，死了就什么都不难了。拿来！”说着王倩一把夺过碟片扔在地下，抬脚就踩。孙福拼命推开王倩，抢过碟片，抱在怀中，一转身两行浊泪就流了下来。

孙福任由王倩在客厅里吵骂，默默地回屋，把“老来难”用报纸层层包裹起来，放在枕头下，从此不敢再拿出来听。接下来的日子，孙福日渐寡言少语，偶尔出去，见人都忘了打招呼。隔壁陈阿大将孙福的样子看在眼里，就时不时找他说说话唠唠嗑。儿子走了，孙福像一个飘泊在海洋里的老船没了依靠，就断断续续地将自己活不下去的事说给老伙计陈阿大听。陈阿大与孙福年纪相仿，虽说日子不咋地，但轮流在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家过，还能活得下去。他俩在一起有很多共同话题，说了很多年轻时候为孩子如何如何好，好吃的好喝的都留给孩子，为了孩子甚至愿意把身上的血流干来哺育他们，现在老之将至却又如此的不如意，晚景凄凉，生死两难。最后陈阿大劝孙福要想开点，说谁到老了还不都这样？叫儿子疼老子像当年老子疼儿子那样，自古到今，天底下也没有这个理呀。人再一世英雄，到这份上只好过一天多一天，腌头蒜瓣当咸肉，能将就就将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