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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中国书画史上,对唐朝画家张璪是这样记载的:能以手握双管,一时齐下,一作生枝,一作枯干。张璪的心诀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让我跨时空地把今天的牛余和先生同张璪联在了一起。牛余和也有两枝笔,一枝是他的教育管理工作,另一枝是他的创作,他将对生命的感悟通过文学的形式呈现给读者。这很像脚踩两只船,但他驾驭得都很高妙。他的心诀不得而知,这里仅就他的小说创作,对他的文学之笔谈一点感受。
这部小说集收录的作品,他谦虚地说是“习作”。此前他写过诗歌、散文、评论,并结集为《耕石录》出版,但他说这些不是他心目中的文学创作,只是他文学梦的残片,面对它们,他的心中更多的是遗憾,收集起来是为曾经的梦留点痕迹。我想他是过于谦逊了。残片为他今后小说的创作做足了准备与积累倒是真的。梦的残片在执着的追求中复燃成薪火,便幻化出这本带着记忆影像的《玻璃底片》。
上世纪五十年代,照相馆用的大都是“玻璃底片”。在玻璃片上涂一层薄薄的溴化银晶体,溴化银对光很敏感,当光线照射到溴化银晶体时,晶体表面的银离子被还原为银原子,就成了图像的黑点。再用硫代硫酸钠当作定影剂,把没有曝光的溴化银晶体溶解掉,一张成像的玻璃底片就“显”现了。胶片普及后,玻璃底片基本上没人用了,如果玻璃底片上的“珍藏”还有冲洗成相的价值,那只有费心劳神地通过特殊技术处理才能得到照片。“玻璃底片”这个老玩意儿与牛余和的文字所记录的年代刚好吻合,所以他把这部小说集命名为“玻璃底片”,不仅自然,而且充满象征色彩。
这几篇小说是按照创作的先后顺序排列的,可以看出作者对小说叙述方式的不同体验,相信读者会从中体悟出牛余和对小说创作的独到把握与追求。
《姚爷》讲述的是旧时代的命运,故事的时间跨度很长,但作者讲述得既干净利落又凄婉动人。在一个人们似乎淡忘了“讲故事”的文学年代,这个很耐读的故事倒真的像一张“玻璃底片”那样陈旧而富有魅力。《姚爷》典型地继承了中国古典小说的传统,以人物为结构主体,通过主人公姚爷一生的遭际,刻画出他富有传奇色彩的生命轨迹。小说以典型的讲述方式展开,有效地运用讲述的优势调整好读者与故事的距离,作者在讲述进程中,提供的各种信息把读者和故事紧密联系起来。通览全篇,与其说作者是在提供信息,不如说是控制来得更恰到好处。作品就这样以讲述的口吻,通过与读者的互动交流,放大作品的信息容量,让读者未及掩卷便已进入思考状态,使主人公的命运自然地跨越了时空的局限。
因为女主人公乔氏是个盲女,无法看到令他她心仪的姚爷,感受姚爷对自己的一往情深,于是小说顺理成章地安排了一个道具“紫箫”。可以说,所有的戏剧性的东西,都融在了姚爷的荡气回肠的箫曲里了。在作品中使用好“道具”,是一个成熟写作者所必需的。
箫声“写”尽了乔氏与姚爷凄艳哀婉缠绵悱恻的感情,也因此丰满了复杂的人物性格。“晚饭后,人们陆陆续续地来到村头的场院里乘凉。这时从姚哥住的磨坊里传出了悠悠的箫声。起先人们并没在意,但那曲子却低徊高旋地缠绕不去,让人不知不觉中就忘掉了其他,满脑子只有挥之不去的箫声了。”被渲染的箫声既是姚爷对乔氏复杂情感的宣泄,也为小说最后围绕紫箫的深度扩展细致地做了铺垫。
《姚爷》中人物的命名也是颇具想法的。命名是一个人物文化身份的暗示,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都没有真实的姓名:姚爷、尚爷、乔氏、管家、林嫂等等,这样的人物名称暗示了他们的出身、家境、地域、文化语境,也因此成为人物某种命运趋势的暗示。
小说最后在姚爷与紫箫一同归天的情节中戛然而止。在这里,紫箫代表的是姚爷与乔氏的生命与爱情,它们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姚爷的死亡是他传奇神秘并令人敬重的生命的一个重要环节,是他的沧桑而独特的生命形式的最终完成。
从《姚爷》中可以看出,作者虽然近乎固执地信奉着最本质、最原始的道德与伦理,但作品演绎的朴素、自然、本分甚至说是美丽的人类情感,既不强加于这样的道德与伦理,又不囫囵吞枣式的被这些伦理与道德所吸收,唯其如此,小说在质地上才洋溢着自然健康的生命底色。小说通篇涉及了“人性的复杂和人性的信仰”的问题,姚爷与乔氏的情感是不能从伦理与道德的视角来纠缠的。尚爷对姚哥的饶恕和宽容,这是小说所关注的人性的核心,姚哥对尚爷的报恩,也表现了姚爷对恩德的基本阐述。由此作品的人物鲜活起来,由此作品的思想深刻起来,由此我们在作品带给我们的刺痛中深深感受到了生命的美感,也由此一个血肉丰满的姚爷在这里站住了。
《黑雪》写的是一个以“文革”为背景的小故事,因为作者独具匠心的构思和叙述描写中弥散的文字天赋,写出了生命在特定生存处境中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忽缓忽急的故事节奏制造的强烈的“在场”气氛,使小说中人物的紧张气息深入到了读者的呼吸,小故事产生了巨大的悲剧冲击力。面对小说主人公少年何祥承受的突如其来的毁灭性的重创与打击,一个善恶美丑互相混杂的世界绘声绘色地上演在读者面前。
小说的结局是开放式的。何祥因为他一向敬爱的老师说他的血管里流的是黑血几乎精神崩溃,恍惚中他用玻璃切开手腕,当看见血管里流出的红色血水时,他手臂一软,全身舒服地松弛在地上。“天空慢慢模糊成一片,在黑暗还没有完全包围之际,何祥听到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姐姐呼唤他的声音。”
在这里情节已经不作为情节了,而是包括了所有的情绪要素,一切的快乐、忧郁、绝望、幸福、期待,甚至未来的命运。痛苦是这一切的轴心,痛苦在此是个隐形的东西,却又坚硬无比,它关照得更多的是整个社会的大环境。被岁月尘封的玻璃底片经过作者的艺术冲洗,一张散发着那个时代气息的黑白照片呈现在我们面前,我们被深深感染了。“雪还在紧一阵慢一阵地下着,白雪覆盖下的长岭村在长岭山的怀抱里静静地躺着,缕缕炊烟从白皑皑的屋顶上冒出来,透出一片诗意的安静。”
《黑雪》故事的核心,表述的是特定时代特殊环境下的人性缺失。一个人人格的不完整就是在“特定”情况下缺失了生命中弥足珍贵的东西。这种“特定”类似于那个年代被用做底片的玻璃,将自己美好的影像珍藏其中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作为“付出”的回报,就是时至今日我们还把这早已落伍的玻璃底片保留着,还有把里面的影像冲洗出来品味一下的心境,这块过时的玻璃真真切切地记录了那个时代一些人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我想这也是作者将本书取名为《玻璃底片》的用意之一吧。
《远山》更是从“玻璃底片”里“冲洗”出来的。随着对这篇小说的深入,我的脑海里隐约起一个人坐在临窗的桌前向外凝神眺望的侧影。我的眼前虚幻起一片连绵的群山,我断定牵引了他的眺望的必定是群山中最突兀的那一座,那山因为它的高远而笼罩了沉郁的色彩,我的心被这色彩严严包裹了,而这包裹我的色彩正是从作者的文字里氤氲起来的。清代诗人龚自珍说过:“少年哀乐过于人,歌哭无端字字真。”《远山》以透着深厚的文化质感的文字“字字真”地为我们描摹了作者心中那座沉郁的远山。
“父亲”只上过几年私塾,但阅览博杂。夜晚,童年的“我”常常在父亲的指导下背诵《古文观止》和《唐诗三百首》。“父亲”出生在晚清,闹过学潮,抽过大烟,拉过武装,还是一位以笔墨会友、诗酒酬唱的文人雅士。“父亲”中年丧妻丧子,可谓命运多舛,但他始终以坚毅、达观的处世态度笑对扑面而来的风霜雨雪。
小说中有一段写“文革”的文字:“我”家门口被挂上“地主分子”的黑牌子。一位曾被父亲救过的妇女翻脸无情,说“我”偷了她家的兔子,堵在大门口叫骂。“我”自知清白却无从辩白,“我”委屈得泪流满面。父亲摸着“我”的头说:“感到委屈了?做好人常会这样。但好人还是要做!”小说中的父亲形象折射出旧时代文人的气节,同时也展示出其丰富的文化修养。
父亲骨子里是个幽默、豁达的文人,常常把玩宋元小令,使他的幽默、豁达沁润着浓郁的文化气息,这就注定了他的生活是充满情趣的。如何把这种气息和情趣写出来,单凭文笔功夫和苦心思虑已经不够了,是对写作者学识和智力应用的一种考验。作者做到了,而且是轻松自在、游刃有余地把这种气息和情趣营造得令人赏心悦目:
这年春天梨花盛开时,父亲约大家赏花饮酒,抱出一大坛珍藏多年的绍兴花雕酒,一一斟到红釉陶碗里,却迟迟不上菜。见大家都看着自己,父亲端起酒碗笑道:“这满树梨花白中间红,既肥且瘦,素雅出一派宋元小令的况味,还不足以下酒吗?”大家恍然而乐。麻五爷拍手称快:“如此甚妙!当为此奇想浮一大白!”一仰头带头喝干,张嘴吐出一口酒气:“梨蕾半吐三分醉,米酒初开一树香。”众人不甘示弱竞相举碗,很快便醉意阑珊。尚神仙乘着酒兴正颜相问:“麻五爷,大家常以你的麻脸作话题,只是尚瞎子尚不知是何等模样?”此时麻五爷已酒至半酣,满面红光麻坑放亮,哈哈一笑道:“你尚神仙也有算不出的事情?要不你摸摸。”说着真地把脸凑到尚神仙面前,尚神仙伸手一摸,故作惊讶:“噢——,怎么像翻卷石榴皮呀!嫂夫人过门时没被你吓着?”大家哄然大笑,麻五爷急道:“神仙此言大谬!五爷我这张脸重重叠叠挤挤挨挨深深浅浅大圈套小圈,男人看了心烦,女人望之心欢。”边说边站了起来,也不顾大伙早已笑得前仰后合,边走边说手舞足蹈,不料却惹恼了果树下出箱采花的蜜蜂,被狠狠地蜇了几下,一张麻脸顿时肿胀了起来,疼得他嗷嗷直叫。父亲一手端杯,一手指着麻脸笑吟道:“闲来无事花丛站,惹得狂蜂错认房。”麻五爷闻言不怒反乐,击掌赞叹:“好句好句,妙绝妙绝!快抄录下来,不可因我一己之私教此句湮没也。”
谈这样的文字,真教人有恍若隔世之感,但作者将他营造的旧时代的生活情趣与现实世界沟通得十分融洽,使读者与小说中人物的距离拉得很近。
牛余和的小说总是聚焦平凡庸常的人生,描写的都是普通人的世俗生活,即使像《黑雪》这类的故事,面对的是重大的历史背景,他也是从日常人生的视角来审视与建构的。“人间烟火气”,是牛余和所擅长与执着表达的故事的源泉。
这几篇小说的调子都流露着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忧郁和感伤,即便是那些应该洋溢喜气的时刻。《姚爷》中姚爷与乔氏一同赏月,美妙的月色与乔氏的美丽融为一体,然而读者感受到的却是某种压抑;《黑雪》通篇都是围绕着过年前发生的一个故事展开的,只是人们丝毫感受不到年节的气氛;《远山》中那随时扑来的风雪使大哥赴欧留学前的婚礼弥漫着母亲病危的伤痛。这些都使作品笼罩了一份沉重,但这份沉重的背后,却处处流露着作者对生活的警醒与热爱,也散发着丝丝的温情。
我以为《玻璃底片》的象征意义还有其更深广的外延,让我们在对作品的细心品味中感受作者更深邃的内心世界吧。记忆是埋在生命深层的矿藏,是一个人生活之途的一种慰籍。玻璃透明,易碎,但通体透射出明净的坚硬,愿我们珍惜热爱生命的美好,并把这美好影像珍藏在这坚硬的底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