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这天夜里，在病房里，肖天水忍着痛，和女儿做了一次长谈。

看着为自己搓揉着浮肿的脚背的女儿，他疼惜地说：“平平，这些日子太累着你了。”

女儿说：“只要爸爸病好，我不怕累。”

尽管医生每次都不给他讲实话，肖天水已猜测到自己病情严重。今夜，他要从女儿那里证实这一点。

“平平，爸爸问你一句话，我的病到底怎么样了？”

“爸爸！”女儿轻叫了一声，泪花闪闪。

“我知道，蒋医生不让你们告诉我，可是，平平，你应该了解爸爸。天大的事，你不能瞒我。你要相信爸爸能够经受得起一切。”

女儿扑在他身上啜泣起来。

他慈爱地摸着女儿的头，说：“平平，你讲吧。”

平平抬起泪脸。她下了决心，告诉了实情。他听着，脸色很平静。

“很好，你讲了实话，爸爸很高兴。其实，癌有什么可怕。人生自古谁无死。你爸爸已是多次同死打过交道了，这次我还要再冲一冲，看我能不能胜它。胜不了，也没什么，这一生，该经过的事都经过了，我也无遗憾了。”

他瘦得变形的脸上浮出淡淡的笑意：“孩子，把眼泪擦干，给爸爸笑一个。我就爱看你笑。你笑起来，就和你妈一样。咳，可惜她死得太早了。”

一阵疼痛袭来，他不由地牙一咬，紧皱起眉头。

“爸爸，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没什么。”

入院以来，他一直没有和家人剖腹袒心地谈过。今夜，在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后，他特别想多说几句。

“平平，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我小时候的事吧，那时候家里穷，有年闹灾揭不开锅，你爷爷要我去要饭。我到一个大户家，那家放出狗来咬我，把我吓得直跑。回到家，你爷爷问：碗为什么是空的？我说：狗好凶。你爷爷骂我没出息，给我捡根棍子，说：你再去，狗要咬你，你就打它，发狠了打。我去了，狗又来了，我就抡起棍子乱打，那狗就夹着尾巴跑了。这以后打日本鬼子，打国民党反动派，我都没有怕过。你说，这病能吓倒我吗？”

他讲这个故事，中间歇了好几次。

平平不再伤心落泪。她看着父亲，他是那么无畏，坚强。她知道父亲想倾吐心中的话，她看他说话费劲，想不让他说，可又想听爸爸说话。以后谁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谈话呢？

“平平，爸爸这一辈子没有做过对不住人民的事，只有一件，就是没对得住亲人。文化大革命中，受我的连累，你爷爷被活活气死了。他老人家身体原本很硬朗，可造反派追到老家，逼他交出我藏在老家的什么反革命东西，真是可笑。你爷爷是个倔脾气的人，他就和造反派吵，结果造反派动了手，你爷爷一口气堵在心里，就过去了。我离开家参加革命，是瞒着他走的。你爷爷为我担惊受怕了一辈子。解放了，本说接他到城里住，可他住了些日子，说住不惯，又回老家种地去了。到了老年，该享清福了，谁知又……唉，还有你妈妈，我真对不住她。还有你，小小年纪也跟着受苦……”

“爸爸，你别说了。”平平心都要碎了。

“不，你让我说下去。我一直想给家人做点补偿。可你知道，我这一生没有什么积蓄。银行有些存款，是平反补发的工资，我一直没动。你曾说过，要给乐乐买钢琴，我没舍得动那钱。孩子，不是爸爸小气，爸爸是有桩心愿未了。你去过老家，知道老家穷，这些年好一些了，但还不是很富裕。我想把这些存款捐给老家，让他们打口井或者办个学校。孩子，不是爸爸不疼你，不过我想，你有工作，能靠自己的劳动吃饭，是吧？”

平平庄重地点点头。

老人笑了，真正宽慰地笑了。

他说得太多了，太累了，慢慢睡着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