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日子(小说)3
(2022-08-27 07:45:21)平平没有上班,请了事假,在家为父亲熬着甲鱼汤。这是她在离家老远的中关村农贸市场买到的。甲鱼真贵。但再贵她也要买。甲鱼汤是大补,让父亲喝了,病也许就能好起来。她的好看的眼睛早已哭肿了,现在一边熬着汤,一边又暗自掉下泪来。
可怜的爸爸,你这一生真是太不幸了。她想起了爸爸对她的千般好,万般爱。听死去的妈妈讲,她小时候,有次妈妈生病住院,就是爸爸抱着她,喂她牛奶。那时父亲在外开会或下去视察,一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抱她。父亲对她又是严格的。有一次她和同学玩老鹰捉小鸡,不小心摔倒了,将裤子膝盖处摔破了。回到家,她要妈妈给她换条新的。父亲过来,看了看,说:“裤子还挺新的嘛,就破一个洞,打块补丁就行。”妈妈说:“家里也不是没钱,给平平买条新的吧。”父亲眼一瞪:“穿补丁裤子怎么了?我小时候还光腚呢。”她就穿着这条补丁裤子上学了,心里好委屈。只是到后来长大了,特别是在父亲被抓走,母亲死去,就剩她一个人生活时,她才感到了父亲的严厉其实是一种真正的爱。
哦,那十年的生活,多么艰难。父亲是反革命,母亲是自绝于人民的反革命家属,而她则是个反革命狗崽子。她还记得那天去上学,一个男生双手把着教室门框,两腿分开,要她从下面钻过去:“狗崽子,在人民面前,你只配爬着走!”她气得发疯,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抡起了书包就朝那男生砸去。那男生没想到她会反抗,恼了,扑过来,两个人就在地上滚着打,直到老师跑过来……
那年她十四岁。
她还记得那一次,她害痢疾,一连三天没力气下床,粘稀的大便就拉在床上。那时她已被赶出了原来的家,住在军区幼儿园的一间小屋里,靠军区给的每月十五元的生活费,交学费,吃食堂。她病得面黄肌瘦,像一株水分枯干的小草。那时她真想爸爸妈妈,眼泪湿透了枕头。还是食堂的郭大爷,见她几天没来食堂吃饭,放心不下,跑来看,才发现她病了。赶快背着她上了医院,她这才死里逃生。
十六岁,她进了棉纺厂当工人,搬进了工厂集体宿舍。姐妹们对她好,不嫌弃,只是偶尔为些小事发生口角时,有人会急了骂她:“反革命崽子,有什么神气的!”这时她会委屈地躲在没人处哭。
后来大了,她谈了几个对象,对方一听说她是反革命子女,就吓跑了。
只有杨一林不在乎。杨一林是好,漆眉亮眼,长得很帅,第一次见面她就喜欢上他了。但她不愿他勉强,把实情告诉了他,而他的回答则使她心中感到了温暖。她庆幸自己孤独漂泊的心有了一个依靠。杨一林的父母也真好,心地善良,拿她当亲闺女看。她生乐乐时,公公骑着自行车,到医院给她送鸡汤。那汤是婆婆用慢火耐心熬好的,装在一个大搪瓷缸子里,外面包着厚厚的毛巾,打开来,还腾腾地冒着热气。
她抱着一岁的乐乐,和杨一林来到北京。那时父亲正在等候处理问题。当父亲接过乐乐时,她看到父亲眼中泪光闪动。
“给孩子起名字了吗?”父亲问。
“起了,叫乐乐。”
“好!打倒四人帮了,我也乐,你也乐,大家都乐,对不对?”父亲一边说,一边用脸蹭乐乐的脸蛋。乐乐大概是痒了,咯咯笑起来。
一年后,父亲平反了,留在北京工作。后来又离休。她和杨一林、孩子都来到父亲身边。破碎了的家终于团圆了,那是多么让人高兴的事呀!
十年的铁窗生活没有摧垮父亲,他的身体非常好,每天一大早起来锻炼,然后在他亲手开的地里种菜种花,还栽了一棵梨树,一棵柿子树,两棵枣树,一棵石榴树。他还在门口搭起一个棚架,上面蔓络着丝瓜、葫芦。他种的菜,除自家吃一些外,大部分摘了送人,给邻居,给送奶的大嫂,还让平平和杨一林带去给单位的同事们吃。
平平总劝爸爸不要太累了,爸爸笑着说:“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种种地,还活动筋骨呢。”这时候平平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杨一林去喊爸爸来下棋。爸爸是棋迷,一下能下俩钟头。他和杨一林下棋,翁婿二人还真较真,下着下着,杨一林会嚷嚷起来:“哎,爸爸,你的马什么时候把我的车给吃了?”再不然,就是爸爸的声音:“我说小杨,下棋也和打仗一样,不能一上来就把兵力拼完了。你得留点儿后备。”
这时平平会削好两个梨,或者苹果,递给两位棋手。爸爸一手伸着,眼睛仍盯着棋盘。你不把水果放到他手上,他那手会一直伸着。那入迷的样子,跟小孩一样。
平平唯一不安的,是她和杨一林工作都很忙,除节假日、星期天,平时很难陪伴老人。因此当爸爸提出有意找个老伴时,平平当即表示赞同。爸爸一个人是太孤单了。
后来,爸爸带来了一个女人,比爸爸小好多。平平心里不大舒服。但是只要爸爸愿意,只要那女人真对爸爸好,她也就没什么可说的。
后妈进家了。她好像把全部心思放在了爸爸身上,对平平和乐乐则不大关心。有次听老保姆讲,后妈跟老保姆嘀咕,说平平一家三口在家白吃白住,应该交生活费。平平委屈极了。她把这事告诉杨一林。杨一林说:“我们也不是不想交,但每次都让爸爸给挡回来了。再说,我们成天给家里买东西,这钱算下来,早超过几十元的生活费了。要交也好,省得我大老远往回扛东西。”
平平赌一口气,把钱交给后妈。后妈毫不客气接过去了。平平上班去了,心说:你还有什么话说?晚上下班回家,爸爸一见她就发火:“你搞什么名堂,交什么生活费?马梅,把钱还给平平。”后妈害怕爸爸,把钱拿出来,又紧着解释:“我又没朝他们要,是她主动要交的。”
爸爸说:“他们两口子的钱也没少搭在家里,反正肉烂在锅里,都在一块儿花钱,交生活费,让外人听了笑话!”
后妈自那以后恨上了老保姆,后来趁爸爸一次外出开会,找个借口,把老保姆辞了。老保姆临走拉着平平的手说:“姑娘,你这个后妈人不善,我反正是凭双手给人干活挣饭吃,心里没愧,去哪儿都行,只是你以后要留个心眼儿,别吃了亏。”
老保姆在家干了五六年了,知道爸爸的口味,烧的菜爸爸最喜欢吃,人也特能干,爸爸地里的活,好多都是她帮着干。她这一走,家里换了个小保姆,什么都不会,乐乐直嚷嚷饭难吃。爸爸回来了,知道后妈把老保姆辞了,发了一通脾气,但木已成舟,也只好罢了。从此开始,吃那小保姆做的没滋没味的饭菜。
平平气恼着后妈的贪财势利。在爸爸生病的这些日子里,她愈发怀念死去的母亲。母亲是那么好,每天下班回来,吃了饭,收拾完碗筷,便趴在缝纫机上给平平做衣服。再不然,就是为爸爸织毛衣或者补袜子。那年,爸爸被造反派抓去批斗,妈妈在单位也挨斗,经常被打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那天夜里,平平在梦中被一阵阵辛辣的烟雾呛醒了。她睁开眼,发现妈妈没有睡,从来不抽烟的妈妈正在灯下抽烟,地上已经扔了不少烟头。平平心里满是惊惧,爬起来,扑到妈妈怀里:“妈妈,你怎么了?为什么抽烟呀?”
妈妈脸色苍白,勉强笑着说:“平平,你想爸爸吗?”
平平点点头。
“你觉得爸爸是坏人吗?”
平平摇摇头:“不!”
“那妈妈呢?”
“妈妈也不是坏人。妈妈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妈妈笑了,那笑使她憔悴的脸焕发出一阵光彩,但旋即又消逝了。
“平平,去睡吧,明天,我带你去看爸爸。”
“太好了!能见到爸爸了!”平平拍起巴掌来。
母女二人躺下了,平平紧搂着妈妈,想着明天要去看爸爸,她兴奋得一夜没睡好。
第二天,天蒙蒙亮,妈妈带她出门了。她们出了城,爬上一段高高的铁路路基。妈妈说她累了,在铁路上坐下来,平平也坐到旁边。也许是走累了,也许是夜里没睡够,平平枕着妈妈的腿,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突然觉得身下剧烈地晃动起来,然后听到火车汽笛的鸣声。平平睁开眼,见到远处一列火车正轰隆隆开过来。她着急地要站起来,妈妈却死死抱着她不放。
“妈妈,火车!火车来了!”
妈妈像没有听见,仍抱着她不动。
平平突然明白了,妈妈要女儿和她一起死!死,多可怕呀,她惊恐地尖叫起来。
火车像一座小山压过来了。就在这瞬间,妈妈好像改变了主意,猛一把,把平平推出去,平平骨碌着滚下了路基……
火车停住了,呼哧呼哧喷着白色的蒸汽。平平挣扎着站起来,爬上路基。一堆人围在车头旁。她发疯地喊着妈妈,冲进人堆。这就是妈妈吗?她晕过去了……
妈妈死了,平平一下子好像长大了,成熟了。她可怜着妈妈,但她决心不像妈妈那样去死。她要活着,要等爸爸回来。
哦,妈妈,你要能活到今天多好。女儿有什么委屈,可以向你倾诉,眼泪可以痛痛快快洒在你的怀里。老天呀,你为什么这样残酷。我已经失去了妈妈,难道还要失去爸爸吗?
平平忍不住,伏在桌子上哭起来。
“妈妈,别哭了。”一双孩子的手轻轻摇着她的肩头。平平抬起头,用手背擦去眼泪。这是女儿乐乐,放学回来了,书包还背在身上。
“妈妈。姥爷的病会好的,你不要哭了。”十岁的孩子像个大人安慰着母亲。平平答应着:“好,妈妈不哭。乐乐真乖。”她突然想起在煤气灶上熬着的甲鱼汤,赶快起身到厨房。小保姆已经把火熄了,正在把熬好的汤往保温瓶里装。
“乐乐,妈妈上医院看姥爷去了,你在家要听话呀。”
乐乐是个懂事的孩子,点点头。看着妈妈走了,便取出作业本,趴桌子上写起作业来。(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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