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红男绿女，来去熙攘。快到国庆节了，商店、机关、学校、企业，都在忙着布置门面。马路两侧，已摆起了许许多多盆花。串红、金菊、月季……红黄绿白，在阳光下竞相怒放。一些十字路口，还搭起了巨大的花坛，造型有大熊猫，有孔雀，也有花篮。

但这一切，对一个神色疲惫、步履匆匆的三十多岁的男子，都没有吸引力。

他叫杨一林，是肖天水的女婿。为了给老丈人买齐中药，他正在一家又一家药店间奔波。现在就差一味药了，叫半边莲。白塔寺药店没有，他又搭乘无轨电车到西单药店，仍然没有。又乘车到王府井百草药店，又扑了个空。再到大栅栏的同仁堂，这是最有名的百年老店，总该有了吧？谁知又告罄。他真有些累了，坐到药店门前的台阶上，把提包放到地上，摸出支烟，边抽边琢磨再上哪儿去找。

杨一林生在一个普通职员家庭。他和肖天水的女儿平平结婚已经十一年了，孩子也已经十岁了。对岳父，他有的不光是晚辈对长辈的孝敬，更有着一个年轻人对老一辈革命家的尊敬。岳父的一生可说是充满了血与火、坎坷与风暴。老人是１９３７年参加革命的，经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援越抗法，以勇敢善战著称，身上留有多处伤疤。在“文革”中老人受到批斗，身陷囹圄，一关就是十年。他还记得１９７４年，他第一次和平平去探监，在一间狭小的屋子里，他们坐着等。一会儿，管教干部带进来一个身穿旧军衣的老人。老人生得高大，留着平头，虽然在坐牢，却没有丝毫晦暗不振的神情。

平平介绍说：“爸爸，这就是上次我给你说过的杨一林。”

老人明白他们二人的关系，很和善地同杨一林握了握手。那手宽厚温暖。

平平问父亲过得怎样，老人说：“挺好。”他要女儿下次给他带些毛线来。“我正学着织毛衣呢。”老人说他已经为自己织了一副耳套。“天一冷，耳朵就发痒难受。有了耳套，好多了。”

杨一林看着老人的耳朵，耳轮很大，耳根处有暗红的疤痕。他知道老人在被揪斗时，受苦最多的就是这双耳朵了。他叹了口气。

　平平眼圈红红的，说：“爸爸，你织什么呀，我给你织就是了。”

“不，我自己来，反正呆着也没事。”

那是他第一次面对面见到岳父，在这之前，他曾远远地见到过老人，那是在“文革”的第二年，老人被押在卡车上游街，胸前挂着一块大牌子，牌子上写着“反革命分子肖天水”。名字上面打着血红的大叉。两个雄赳赳的造反派，分站在老人两边，各揪着老人一只耳朵，让老人抬起头来让众人看。那时杨一林是个十七岁的红卫兵，站在人群中，跟着众人喊口号：“打倒！”“油炸！”充满着年轻的红卫兵对阶级敌人的义愤和对革命的狂热。

后来，在隔了几年后，特别是在发生了林彪事件后，他从年轻人的狂热转入了怀疑、迷惘和冷漠。那时他也二十多岁了，到了该谈恋爱的时候了。经工厂师傅介绍，他认识了在棉纺厂当挡车工人的平平。第一次见面，他就喜欢上了她。她生得真白，一双大眼睛非常好看，说起话来声音是悦耳的。这就叫一见钟情吧。而平平则非常冷静。

　“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

他摇摇头。师傅没告诉过他。

“他叫肖天水，现在还在坐牢。”

他的心沉了一下。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可爱的姑娘，竟是那个全省出名的反革命的女儿！

“你不怕和我交往，影响你的前途吗？”

平平的话是真诚的，这使他对这姑娘更增加了好感。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是这样：他很快摇摇头：“不怕。你是你，你父亲是你父亲，再说，党的政策也是给出路的政策嘛。”

平平抬起了头，眼中似有泪花，那是感激，还是庆幸？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并且相爱了。当时很多朋友反对，有的为他惋惜，有的为他担心，也有的则直斥他丧失了立场。他动摇了吗？没有。他已经从十七岁时的狂热中冷静下来了。那时他正思考着爱情的意义。他从恩格斯的著作中找答案：“这一代男子一生中将永远不会用金钱或其他社会权力手段去得到妇女的献身。而妇女除了真正的爱情以外，也永远不会再出于其他某种考虑而委身于男子，或者由于担心经济后果而拒绝委身于她所爱的男子。”

他也读着从伙伴们的本子上抄下来的王尔德的《夜莺与蔷薇》中的句子：“不管哲学是怎样地聪明，爱情却比它更聪明。不管权力是怎样的强大，爱情却比它更强大。爱情的翅膀是像火焰一样的颜色，她的身体也是像火焰一样的颜色，她的嘴唇蜂蜜一样甜，她的气息香得同乳香一样……”

他吻着平平的嘴唇，嗅着平平头发的清香。他的心被爱情感动着。反革命，肖天水，打着血红的叉子……那毕竟是很遥远很遥远的。

后来，１９７５年，风闻平平爸爸的问题要重新审查处理，他和平平一样感到高兴。但第二年，反击右倾翻案风，把这一星希望之火又扑灭了。平平哭了。他那时已经自觉地肩起了责任。他说：“我们结婚吧。”他们在那充满着忧伤和动荡不安的日子里结了婚。他不怕失去什么。一个小工人，真正是一无所有。他唯一不能失去的是火焰一样的爱情。

父母没有反对，为儿子尽心张罗了婚事。只是偶尔，父亲会长叹一口气，母亲的眼中交织着对儿媳的怜惜和对未来的忧虑。

　然后接下来，就是天翻地覆的变化。粉碎四人帮。孩子乐乐出生。他考上了研究生。十一届三中全会。岳父的冤案平反。平平调到北京父亲身边。他毕业后，也分配到了北京。老人接受了他这个女婿。

岳父盛情邀请杨一林父母来北京玩。当亲家相见时，岳父感激地说：“谢谢你们在我困难的时候照顾了平平。”

父母不善应对，只是憨憨地笑笑。岳父陪他们逛故宫，逛长城。临走，又送他们好烟好酒。父母死活不收。

在火车站送行时，母亲对杨一林说：“你在这里要孝顺你岳父。他一个老革命受那么大难，不容易呀。我们有你弟、妹照顾，你就放心好了。”

杨一林点着头。他是要好好照顾老岳父，这是父母的嘱托，也是他本心所愿。

可现在，岳父却突然病倒了，前景堪忧。他叹惜着岳父的坎坷多难，决心为挽救老人的生命尽最大努力。他掐灭烟，把烟头扔进果皮箱里，提起包，又去寻找那救命的仙药——半边莲。（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