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理解你们对于这片土地上存在的生命和一切社会关系所具有的意义。
是你们给予了这所有。希望、忍耐、意义、价值、梦想、生活……是你们给予我关于人生真理的知识,关于世界总体性的解释,是你们教给我鲁迅的杂文。
也是你们让这所有的流失,时间流失了、意义流失了、财富流失了、生命流失了……你们给予的只是永变的事物,是变动不居的虚空。惟有你们在符号的世界里,永远正确、光荣、优雅。
我也理解你们这些无所依恃的可怜的知书达理者,一如我自己在生命的绝境里为你们所担当的和为你们所领受的诸种人生经验。
20年来的风景变幻、风云变幻、风月变幻,于你们不过是游戏的虚空。惟有你们的得意是真实的,你们的存在是成功的。
你们也经常言说你们的痛苦。你们的不平与其说是一次痛苦的选择,是彷徨和绝望,不如说是一次任性和随意地流失或错位。20年的时间足以让人成熟衰老,你们却仍未摆脱对赝品和摹本的媚雅和媚俗。你们的沉默或喧哗姿态,既不是由于任何永恒事物的召唤,也不是来自真正帝国的敌意。
你们从未自觉,你们从不意识自身的短气和歧误。你们有什么错呢?是啊,你们有什么错呢,翻开你们不同阶段的文字,翻开你们现在的文字,你们什么时候错过呢?错的只是民众和懑憨的官吏和铜臭的商人。
我远离你们,我一直在等待你们的悔过。
你们没有起始,五千年的先人积累和更为阔大的文明积累,散乱地摆在你们面前,你们不证明就掠取了合法性;谁是你们的基础,什么是你们的根据、实在之源,你们凭什么是?可是你们自以为是,你们能凭空攀附高处。你们没有过程、对象,你们要见证什么呢,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们又为什么能脚不沾地?可是你们却以世界本体自居。你们没有目的,你们要干什么呢,你们不是叫嚷历史结束了吗,你们为什么要折辱我们,让我们不要迈步,就地彷徨,永生地忧惧并忍耐忧惧?可是你们说你们在忧患人类的福祉,你们说你们是人类巨子,你们让我们忍耐看着你们的眼色行事,但你们的眼色里从来没有我们的命运。你们无力进入人类心灵,你们了解这乡野和钢筋水泥森林中的人吗,你们是如何与大地上的居民沟通的?可是你们却戴着桂冠。
20年的分光吃净,你们也分净了一百多年来汉语民族的文化积累。你们以发展解构了那恒在的神圣,以明星大师巨子挑战了芸芸众生,以世俗解构了精神,以学理挑战了资本,以美国解构了中国,以中华抵抗了美国和西方。
我远离你们,我一直在等待你们的悔过。
由于对基本事物的无知和对永恒事物的隔膜,由于不加节制地无端自恋,乔装超脱,由于对来之不易的读书人权利和有限语言自由的滥用,更由于对这片土地上生命守望托付任务的背弃,你们已经被正当地拒之于汉语演进的历史循环之外,你们已经被拒之于20年来该有个“说法儿”的文明历史循环之外。
你们的文字不仅仅是令人厌恶的,你们的说辞不仅仅是隔靴搔痒的,而且对那些无权去阅读、无能去思考,但想借此获得真理之知识的心灵来说充满了毒害。你们明明知道这大地上十几万万的人失去了依恃,属于饥饿的子民,他们正饥渴地要求明心见性,要求进入另一种均衡。可是你们却像某些告诉鳞翅目幼虫,它们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从而把它们引入歧途的人。你们使它们永远不可能变成美丽的蝴蝶。你们声称所有的蓓蕾都不会成为美丽的花朵。你们声称,所有我们能拥有的不是等待、反抗,而只是一种忧患和忍耐。你们声称,所有全球化现代化都是悖论的不可承受的绝望,惟有你们能反抗那绝望,能等待那戈多,而民众不能,而中国人不能。你们诱导中国人的灵魂,并且对他们说,他们没有指望在今生今世和永恒的历史中成为那得救赎的人。
我曾经试图宽恕你们(《关于九十年代的汉语思想》)。我知道,你们只有那么一丁点儿成就,那么一丁点儿资本和技术的,这些成就比起这片土地上被遗忘被抛弃的十几万万的人及其绝望来说,算什么呢?我知道,你们不仅有名利遮心,还有疏懒和惰情,环境的假象,因此你们有时并不仅受名利役使,还为你们所窥见的半真理利用。但是,倘若20年的生命只是为一句游戏一个判断做一个注脚,50年、100年、500年的历史大势里无个人的尊严,你们自己的尊严又在哪里呢?你们以为你们是大师,可以僭越上帝和生命吗?
我并不想冒犯你们。我希望能帮助你们认识你们那危险而可怖的心态。你们比这片土地上的政客和奸商们一样坏,他们杀死的是社会秩序,你们杀的却是人的灵魂,你们让无数的人无能享有生命和救世的欢乐。
我自己愿意在你们面前弯下我的身体,因为你们是我的老师,我的兄长,因为我过去也杀死过无数的灵魂。
据说你们都是得见洞外大光明的人,那么,你们回来的时候,在这铁屋子里和洞中面对民众的时候,请不要说外面没有光明,请不要说安于并忍耐眼前的生活,请你们如实地说出另一种眼光下的眼前生活。假如是美好的,就说出美好的来吧。因为有人说过,生活中不是没有美的存在,只是缺少美的发现。请你们告诉你们的新知新见吧。
据说你们都是成功人物,修成正果,那么,请你们回向,同情布施于你们的同胞们吧。
像你们一样,我也曾经是个得意忘言的读书人,直到我自己发现了我的形体,并且确实按照生命的意志在这片大地上行走和负重的那一天。正因为如此,我才发现我存在着需要证据,我得把自己作为证据。我于是知道所有那些先前我们熟视无睹、见怪不怪、以为天经地义之物原来都有着非常的意义,它们都能被解读、被重新发现,从而生命可以获得希望和救赎。即使现在,我都仍在为那种残酷的生活和十几万万的生命的沉沦而感到颤栗,有时流泪、悲伤,有时生长一种羞耻的悲痛和愤怒。我已经为命运眷顾,并且从罪错中拯救出来,我说过,一切以汉语为语言血脉和精神指向的人,都须明了我们生活在当世这片土地上的意义。我相信,这同时也是为你们敞开的一条道路。
你们愿意去吗?你们愿意走那条道路吗?
200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