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城市里散步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在战管上班的时候，一天热闹下来，我会步行四五公里回皂君庙。近十年前的白石桥路没有现在这样车水马龙。我可以穿过大慧寺一带，安步当车，散步一样。当时的我觉得钢筋水泥森林还可以忍受，我行走在地面上，如同行走在青草上、白云上。

　　这个城市的风沙较大，但我还是喜欢上了这一项活动。何必呢，四五公里，坐公交不方便也不值，还不如静心地走一走。我都快上瘾了。我甚至觉得，上班就是为了散步。

　　在这个城市里散步，沉静而充实。“整个大而热闹的世界只是等待我的死亡，”青春少年的诗句袭来时，会有鲁迅的幽默来回应：“我愿意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像多年前，跟橡子撮合同学相亲，看着同学和女方走进公园，我们两人则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阳光、微风和行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心里有一种无言的充满。

　　但我的散步活动遭到了经济学家于杰的嘲笑，他说，你太不了解这个城市的肮脏了吧。这真是大煞风景。我虽然坚持了下来，但很快租居地、单位等频生变故，我的散步也就划上了句号。

　　我后来在别人的城市里散步的时候，有一种异乡人的悲哀。在华盛顿，到处都可以散步，随处可以看到可爱的小松鼠；在罗马，在人声鼎沸中有鸽子安祥地散步；在东京，则有着干净得令人吃惊的街道……但这不是我的“梁园”。

　　我的城市日新月异，马路越来越宽，楼房越来越密，它已经跟我无关。我这样的虚空都不得进入了，难以散步了。我就像网络一样，无能自主地被它征用，扭曲，屏蔽，监视，悬置，删除。想到我们只要一种不干人、不屈己的自在生活，只要一种壮志凌云的散步，实在是奢侈的苦涩。

这种心态导致我说我对中国的转型没有了兴趣，导致我不愿交游——王小妮有诗说三十以后不认识的人也就不想认识了：“到今天还不认识的人，就远远敬着他；三十年中，我的朋友和敌人都足够了”；导致了我在众多的出国机会面前几乎是逃避似地拒绝，导致了我对绝代尤物名胜从向往到冷漠。“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又有何用？我已经有了自己生存的风景，这个沙漠而又幽闭的城市。

当然，我不能劝年轻人也如此。如果年轻朋友也这样守着一个小小的城市，比如中国的首善之地北京上海，或守着一个小小的地盘，比如中南海或外滩，或守着一个小小的单位，比如机关、外企，我会劝他眼光放远。我要劝他们走遍大地。我甚至会借布罗茨基的说法来劝那些有志于经验和表达的中国人，如果你们打算用汉语表达，恕我直言，你们就必须掌握从《诗经》到《非常道》以来的汉语世界，你们也必须掌握从北京到台北到澳大利亚等地的所有汉语熟语。否则，你们所言一切的重要性便难以越出你们小小的单位社区，当然，这个单位社区是完全值得称道的，而且，还有那著名的“一滴水”（一滴水可以反应整个世界）可以使你们自慰。这很好。然而，你们本有无数的机会成为伟大汉语的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