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批评(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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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崔自默 |
《论语》批评(1.5)
崔自默
【1.5】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孔子说:“治理一个有千辆兵车的国家,要慎重地处理各种事情,恪守诚信;要节省开支,爱护人民;使唤民工要有时有晌,别耽误农活。”
这第五句话所说内容,可算很实习很实战了。
“道”,通假“導”,领导、治理。后面还有这种用法,如:“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2.3);“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论语》12.23)。“道”的用法除了具象的“道路”,最少还可以有三种意思,道理、教导、说道;有时同时兼具,如:“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论语》14.28)。
“道”作治理的意思时,“治”一字可表达,如:“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论语》5.8)。子路(仲由)、冉有(冉求)、公西赤(公西华),关于这几个学生有没有仁德,孟武伯使劲追问,孔子坦言而辩证:“不知其仁也。”对于自己的学生,孔子怎么会不知道呢?这里,体现出“学而时习之”的重要,以及实习需要的条件性。
知子莫若父,知学生莫若老师。孔子察言观色、知人的本事,以后会慢慢谈。
“千乘之国”,乘音胜。古代四匹马拉着的兵车为一乘,春秋初期,大国都没有千乘。《左传·僖公二十八年》城濮之战,晋文公只七百乘。到了孔子时期,就不算大国了。
除了刚才的两次,《论语》第三次提到“千乘之国”是子路说的:“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论语》11.26)。然而,孔子“哂之”,笑了笑,没说别的。当时,子路、曾皙(曾点)、冉有、公西华侍坐,孔子让他们“各言其志”:平常总说没人知道我啊,如果真有机会,你们怎么办?四个学生各人抒发一番言论。散场后,曾皙留下来问孔子,为什么笑子路呢?
孔子说:“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意思是治理国家,需要礼,礼仪、礼节、礼貌,连说话都不谦让、不客气,怎么行呢,所以呵呵。这一幕很精彩,属于《论语》里很重要的镜头,到后面再细讲。
“国”字始见于商代,初文是“或”(“域”的古字)。本义指疆域、邦国、封邑,指分封的诸侯国,后泛指国家。老子“小国寡民”不是讲小国政治,而是秦汉时期国家概念与现在不同。
“國”字结构造形元素包括:“或”是保卫城池土地的武力“戈”、土地“一”;“囗”读音围与国,表示疆域的范围。“国”字到后汉出现了简化字“囯”,“囗”中从“王”,寓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魏晋镜铭字中又出现了异体字“囻”,“囗”中从“民”,寓意“国以民为本”,反映了孟子“民贵君轻”的思想。
“国”异体字有四十多种,除了“囗”字本身以及“囗”中加或、民、王,还有“囗”中加氏、戈、方、主、玉等。宋元时期话本唱词等民间文学作品中,“国”字曾出现。
汉字异体字除了各种寓意差异之外,多因书写者个人习惯,或者书法家风格使然,而后在付梓坊间过程中,刻版工匠照搬照刻,于是约定俗成,辗转流传。鲁迅笔下的孔乙己所说的“回字有四种写法”,即:回、囘、囬三种常见,第四种是“囗”中加“目”,相对繁琐。
中国汉字的构造与演化,也能反映历史变迁与思想沿革。简化字书写方便则有之,然文字最初的敬意、能量与摄受力就小多了。小学不小,温故知新。
“敬”,字形从“茍”从“攴”。从最初金文构造来看,是会意字,左边是一人一口,右边一只手拿着棍鞭。小篆则左边为“茍”,右侧是手挥棍鞭,意为牧羊人吆喝羊群。可见“敬”字本义训诫、警告,是“警”本字;当然,棍鞭之下,令人恭敬、畏惧、尊重、慎言、礼貌、严肃、谦卑、虔诚。《诗经·大雅·常武》“既敬既戒,惠此南国”。《论语·先进》“门人不敬子路”。《周易·坤》“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韩非子·喻老》“此皆慎易以避难,敬细以远大者也”。《吕氏春秋·报更》“敬闻命矣”。
“茍”(音记)与“苟”(音狗),上面结构不一样,意思就差异很大。“茍”从羊从口,是“自我告诫、自我反省”之义,所以“茍”也可以认为“敬”字初文。“茍”与急、亟同源,赶快之意思。“苟”从艸(音草),草名、菜名,有假如、随便、马虎、轻率、姑且、贪求、卑贱之意。“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孟子·告子上》)。“茍”“苟”两字在隶书以后逐渐混淆,现代汉语写法“敬”左边为“苟”。苟且就挨揍,所以就敬,也对。
“芶”姓最初电脑拼音输入无法打出,临时更改为“苟”,还有一部分更改为“敬”。“茍”字有人认为是狗的形状,训狗以使顺从,听话、恭敬、警卫之用。
“攴”(音扑),《说文解字》“攴,小击也。从又,卜声”,象形手持小棰敲击。衍义同“扑”,戒尺、杖鞭。汉字部首反文旁,例如:教、敔、收、改、效、攷等。“敁敠”(音掂多),掂量、忖度。
因形求义、因声求义,训诂学有此讲究,非徒然也。声训、音训,通过语音分析词义,借助声音相同相近的字来解释词义、推求词源,同音、双声、叠韵、音转,不一而足。汉语单字寓意已然丰富,组成词汇则复杂繁衍。
“敬”,是儒家伦理规范之一。敬天敬地,敬道敬性,敬孝敬事,敬君敬民敬神鬼,礼敬居敬思敬,行笃敬毋不敬敢不敬,总之敬畏一切。温、良、恭、俭、让,都是“敬”。
“事”,“事”与“史”同源,甲骨文原本一字。会意字,造形为手中持猎具,本义指治事、从事,引申义事业、事情、事件、政事、职事、任职、职权、职业、从事、奉事、师事、事君、事亲、事物、事例、事故、故事。《书·立政》“任人、准夫、牧,作三事”。《诗·小雅·雨无正》“三事大夫,莫肯夙夜”。《礼记·大学》“物有本末,事有终始”。《荀子·大略》“主道知人,臣道知事”;《荀子·正名》:“正利而为谓之事,正义而为谓之行”。《汉书·外戚传下·丁姬》:“孝子事亡如事存”。韩愈《进学解》“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
“敬事”,指敬慎处事、恭敬奉事。《逸周书·谥法》“敬事供上曰恭”,朱右曾校释“敬事,不懈于位”。《礼记·内则》“不有敬事,不敢袒裼”,陈澔集说“袒与裼皆礼之敬,故非敬事不袒裼也”。晋·葛洪《抱朴子·勤求》“帝王之贵,犹自卑降以敬事之”。“敬事房”,明清时期紫禁城皇宫机构,隶属内务府,负责管理太监和宫女诸般事务。
关于“敬事”,在《论语》里还有:“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论语》5.16);“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论语13.19》);“子曰:‘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论语》15.38);“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论语》16.10)。
敬事、敬业,有所不同。《礼记·学记》“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敬业,逐渐成为一个道德范畴,对自己所从事的工作尊敬、负责、担当。
“业”,最初造形寓意较复杂,兹不赘述。《孟子·尽心下》“有业屦于牖上,馆人求之不得”,赵岐注“织之有次业而未成也”,可知“业”与“治丝理纱”有关。古代书册之板也称“业”,所以有“作业”之说。《礼记·曲礼》“所习必有业”,后来把读书称为“业”。韩愈《进学解》“业精于勤”,《孟子·告子下》“愿留而受业于门”。留下学习于老师门下,“学习”而为“学业”,最终会成为“事业”;即便没有实际社会功业,著书立说,出版付梓,也算文章事业了。
事、事业,有量级区别。《易·坤》“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孔颖达疏“所营谓之事,事成谓之业”。《周易·系辞上》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如果说一种职业坚持干下去,就会成为事业,则职业与事业就可以相通了。局部不等于整体。“事”、“职业”牵扯个人饭碗,“事业”则关乎天下人们的利益。
“事业”,有功业、成就、政事、事务、产业、业务、能力之意。《荀子·君道》“故明主有私人以金石珠玉,无私人以官职事业”。《荀子·王霸》“百亩一守,事业穷,无所移之也”,杨倞注“事业,耕稼也”,即种地劳役之事,其实只说出了事业的一部分内涵。两亩地一头牛,有地把人捆住,他就无法转行继续发展更大的事业了。《管子·国蓄》“君有山海之金,而民不足于用,是皆以其事业交接于君上也”。《史记·秦始皇本纪》“端直敦忠,事业有常”。宋·司马光《功名论》“臣有事业,君不信任之,则不能以成”。清·彭定求《道藏辑要·在陆肇祥》“淮甫晤而立生一生(袁可立),文章事业,董宗伯其昌志载甚详”。清·刘大櫆《郭昆甫时文序》“大行则发之于事业,穷居则不得已而见之于文章”。
“敬事而信”,“敬事”需要“信”,而不是应付差事,装得很敬事的样子。事、认真做事、真的认真做事,质量不一样。事实上,作为执事政者,也因为他“敬事”,才能取信于人。口头或表演出为民服务的架势,把群众当傻子欺负,何信之有。《论语》里虽然没有直接说“业”、“敬业”,但该有的意思都有了。
自信与他信,是关联的。没有集体的信任,所谓自信也不灵。好比交通行车,自信驾驶水平没问题,可前提条件是“他信”,需要集体秩序的可靠保障。
“信”字的含义,在上一节“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已略讲述。朋友之间个人交往做事需要诚信、信义、信用,集体团队一起谋事、事业,更需要信条、信念、信仰。
诚、敬、信,密不可分,都是儒家精髓。诚者必敬,诚者必信。因为敬畏,所以诚、信,是物质压力的不得已。因为心诚,所以敬业、守信,是精神自愿。敬事则信言伸,心诚则事业成。衷、忠、中,不一不异。中规、中矩、中节、中度、中行、中正、中和,即中庸,全是由“诚”而得。
“诚”与“敬”,是意义紧密的两个概念。若一定有所区分,“心的本初的统一性(the original unity)称为‘诚’,而这种状态在活动中得以保持的过程称为‘敬’(composure)”[2] 。另外, “恭”与“敬”也可以一分:“发于外者谓之‘恭’,有诸内者谓之‘敬’”;“‘敬’是持己,‘恭’是接人”(程颢程颐《二程遗书》)。“诚”(integrity)的意义包括完整、完善、完美、完全、纯正、正直、诚心、诚实等,不是简单的道德意义的“真诚”(sincerity)。
在《论语》里没有专门论述过“诚”,诚然、果真,只作连词和副词使用:“子张问‘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义,崇德也。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诚不以富,亦祇以异’”(《论语》12.10);“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也”(《论语》13.11)。
一个人是否“敬”,从外表神态上可以看出来;一个人是不是真“诚”,心中究竟如何,只能从做事上考验。
《大学》作为《礼记》中的一篇,文字不多,却实在实用,对“诚”字尤其申明。“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物格、知至、意诚、心正、身修、家齐、国治、国治、明德天下,这是依次递进的关系。“诚其意”,是一个关键阶段。“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诚于中,形于外”,“君子必诚其意”(《大学》6)。“《康诰》曰‘如保赤子’,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大学》9)
《孟子》对“诚”叙述颇多,特通透。例如:“孟子曰:‘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孟子》7.12)。有意思的是,这段文字见于《中庸》,内容也几乎一样:“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获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获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顺乎亲,不信乎朋友矣。顺乎亲有道,反者身不诚,不顺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中庸》20)事亲与顺亲、悦亲,都是孝顺、孝敬之意。或许是《孟子》转引《中庸》孔子语,也可能是子思或孟子原创。不管怎样,获上与民治,有道、信友与事亲、悦亲,天道与人道,诚身、明善、思诚与至诚、不诚,这些概念在此抽丝剥茧,条分缕析,丝丝入扣,渐入佳境。
总之,自省自求,只要诚了,一切就成了:“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13.4)。这,也许是通向仁爱最便捷的道路了。
如何才能主动而真正地做到“诚”呢?受教,明理。《中庸》紧接着刚才那段后面,有几段详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徵,徵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有人天性自诚,好说;后天之诚,则需教化,而后明理。自己明白了,就会自觉自信,至诚、能化,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甚至出神入化,左右逢源,抓住机遇求发展。
在此长文引用《中庸》,其目的是对照《论语》本节的“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虽然话语不同,所说完全是一回事。
德本财末,同样的道理见于《大学》:“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大学》10)。要节约的是管理者,而不是处处节制老百姓,否则可就背道而驰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是一个讹传的故事,见于陆游《老学庵笔记》:田登做州官时,规定要避讳其名字,误犯者要挨板子,于是人们把“灯”叫“火”。正月十五摆花灯,民众进城观看,吏卒书写告示公布于市:“本州依照惯例,放火三天”。
以民为本,民聚则有财有用,农业社会势在必然。“敬事而信”,上面谈了,只要能真诚做到这四字,就可以“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反之,不敬畏、不敬业、不诚信,肯定会玩忽职守、铺张浪费、糟蹋百姓,使社会进步的大好时机付之东流。
“节”,《说文解字》“竹约也。从竹、即声”,形声字。本义是竹枝缠束之状,结约范式,竹节、骨节、关节、符节;引申意物体分段连接部分,季节、节日、节气、章节、节奏、节目;衍义为礼节、节操、节义、气节、节烈,节度、节制、节约、节省、节俭、节流、节能、制约。《庄子·养生主》“彼节者有间”。《荀子·王霸》“士大夫莫不敬节死制”。《尚书·康诰》“惟厥正人越小臣诸节”,《注》“诸有符节之臣,若为官行文书而有符,今之印者也”。《吕氏春秋·明理》“阴阳失次,四时易节”。《尔雅·释乐》“和乐谓之节”,《疏》“八音克谐,无相夺伦,谓之和乐,乐和则应节”。《礼记·玉藻》“凡君召以三节,二节以走,一节以趋”,《注》“随事缓急,急则二节,故走;缓则一节,故趋也”。《史记·乐书》“大礼与天地同节”。三国·曹植·《王霸赞》“壮气凌云,挺身奋节。所征必拔,谋显垂惠”。晋·左思《蜀都赋》“巴姬弹弦,汉女击节”。晋·陆机《答贾长渊诗》“大辰匿晖,金虎习质。雄臣驰骛,义夫赴节”。《晋书·杜预传》“譬如破竹,数节之后,皆迎刃而解”。宋·司马光《训俭示康》“谨身节用”。明·董其昌《节寰袁公行状》“想闻风节,望其乘时大展”。清·袁枚《祭妹文》“爱听古人节义事”。
“节用而爱人”,同样的意思,可验证于《周易·节卦第六十》:“节:亨。苦节,不可贞。彖曰:节,亨,刚柔分而刚得中。苦节,不可贞,其道穷也。说以行险,当位以节,中正以通。天地节而四时成,节以制度,不伤财,不害民。象曰:泽上有水,节。君子以制数度,议德行。”
明白《论语》所说意思并不难,若借鉴其他典籍不断验证,就会感觉它更充沛、丰满、透彻、通达、圆融,真实不虚。
“节用”,省费用、录采用、按时节利用,也不是一个简单词汇。《墨子》专门有“节用”一节,中有句曰:“是故古者圣王,制为节用之法。”北齐 ·颜之推《颜氏家训·勉学》“素骄奢者,欲其观古人之恭俭节用,卑以自牧”。
“节用”之“按时节利用”的意思可见于《史记·五帝本纪》:“时播百谷草木,淳化鸟兽虫蛾,旁罗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劳勤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唐·张守节《史记正义》说:“节,时节也”,“言黄帝教民,江湖陂泽出林原隰皆收采禁捕以时,用之有节,令得其利也”。
“使民以时”,就属于“按时节利用”之范畴。“使民以时”,是因为“节用而爱人”;“节用而爱人”,是因为”“敬事而信”。
古文中的排比句的欣赏与使用,不仅是语法气势之需,更重要的是语意不能相互分割,而是前后照应关联,层层深入、阶阶递进。
“爱人”,不是简单意思的可爱之人,而是爱护百姓、爱护大众、人民、他人。唐·韩愈《顺宗实录二》“博厚以容物,宽明而爱人”。清·康有为《大同书》“所奖励者,惟智与仁而已。智以开物、成务、利用、前民;仁以博施、济众、爱人、利物”。
“人”与“民”在文中的具体含义没必要细分,不管中产阶层还是普通百姓,“人民”二字全在其中了。
“爱人”是孔子儒家思想的重要观点之一。下一节的“泛爱众,而亲仁”(《论语》1.6)也是仁爱、博爱。除了这里的“节用而爱人”,后面还有两处:“樊迟问“仁”。子曰:‘爱人’”(《论语》12.22);“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论语》17.3)。后面这句意思比较曲折,到那一节时再叙。
仁爱主义(Renaism),仁爱一切、慈悲一切,跨越地域文化与民族信仰,甚至物种。人类理想与最高文明,总是不期而遇。诚如《圣经》哥林多前书论“爱”,“爱是恒久忍耐”(Love is patient);“爱是永不止息”(Love never fails)。爱,是心心相受,无私奉献。忍耐,就是有耐心,也因此永不失败。
“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唐•白居易《鸟》)。古人也有环保意识与可持续发展观念,一年当中特定时令不允许狩猎捕捞,给鸟兽虫鱼山林田野以休养生息的机会。
《逸周书•大聚解》:“禹之禁,春三月,山林不登斧,以成草木之长;夏三月,川泽不入网罟,以成鱼鳖之长。”《礼记•月令》:“命祀山林川泽,牺牲毋用牝。禁止伐木。毋覆巢,毋杀孩虫、胎夭、飞鸟。”《管子•地数》称,“为人君而不能谨守其山林菹泽草莱,不可以为天下王”,意思是不搞好环保便不算是合格的王者,这把环保提升到了非凡的高度;而且,提出了环保“四禁”的具体要求,比如其中“春禁”:“无杀伐,无割大陵,倮大衍,伐大木,斩大山,行大火,诛大臣,收谷赋”(《管子杂篇•七臣七主》)。《荀子•王制》:“草木荣华滋硕之时,则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植物开花结果时,不能砍伐山林,不破坏它们自然生长,荀子将其称为“圣王之制也”。
“时禁”,这一环保思想在儒家理论中,提高到了孝道的高度上。《礼记•祭义》一章曾子说,“树木以时伐焉,禽兽以时杀焉”;并引用夫子语:“断一树,杀一兽,不以其时,非孝也”。
对于垃圾管理,唐代已有明确规定与处罚细则,有关管理部门若失职则同罪。《唐律疏议》载:“其穿垣出秽污者,杖六十;出水者,勿论。主司不禁,与同罪。”环境卫生,是城市文明与美丽乡村的重要象征,也属于广义的“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
反思自己,是孟子的仁爱智慧。当然,这里不乏理想与推理的成分,因为仁爱究竟“至诚”到什么程度才算足够到位呢?此则涉及人性特点与弱点。人性是贪婪的,总是觉得自己吃亏,对别人严、对自己宽。“严于律己,出而见之事功;心乎爱民,动必关夫治道”(宋·陈亮《谢曾察院启》)。于是,“严于律己”成了君子的特征。
“节用而爱人”,首先节制自己的贪欲,才可能仁爱别人。“爱人”,必须“修己”,修养修持自己,修理修正自己。
“修己以敬”,目的是让别人心安,让老百姓心安,可是,大概尧舜都没有做到吧?“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论语》14.42)
为什么尧舜都做不到呢?学习知识有当务之急,施行仁爱也有轻重缓急、亲疏远近,否则,注意力和精力都分散到芝麻粒大的小事上了,岂非“不知务”,不识时务。“孟子曰:‘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务也;尧、舜之仁不遍爱人,急亲贤也。不能三年之丧,而缌小功之察;放饭流歠,而问无齿决,是之谓不知务”(《孟子》13.46)。——这里,再次显示出孟子的客观辩证与科学批评方法。
“宽”与“严”相对,也与“节”有对应关系。只有节制自己、自己节约,同时宽待别人,才能得到人民拥护。
“宽则得众”,在《论语》里出现过两次。“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论语》17.5)。
“敬事”、“宽则得众”、“养民也惠”、“惠则足以使人”,“使民也义”、“使民以时”,所表达的意思无非就是:不能随便使唤老百姓,要根据时令,还要让他们得到实惠。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论语》8.9)。“孟子曰:‘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孟子》13.12)。圣贤这些话,不能误解。《老子》说“上善若水”,“善”不是好坏,而是“道”。水可以解渴救人,也可以淹死人,无所谓善恶。说道,需要慢慢悟。
文言文很容易产生歧义,所以需要比类解析,公平理论。批评大义,就是科学而正能量,有益于大众。
“使民”,古代使用民力、统治,包括仁政、德治、权谋、手腕、诡计、愚民等等,不一而足。《管子•权修》“故曰察能授官,班禄赐予,使民之机也”;《国语•周语上》“然则长众使民之道,非精不和,非忠不立,非礼不顺,非信不行”。权术的确有技巧,也需要修。谁也不傻,除了利益与强迫,能真正驱使人甘心情愿敬事的东西,只有诚心、良知、仁爱。
《韩非子•说林》:“巧诈不如拙诚。乐羊以有功见疑,秦西巴以有罪益信。由仁与不仁也。”再巧妙的奸诈也不如拙朴的诚信,乐羊虽然有功却被魏王怀疑,秦西巴虽然有罪却得到信任。魏国将领乐羊攻打中山国,当时他儿子在中山国内,中山国国君把乐羊的儿子做了肉羹送出来,乐羊喝了。乐羊攻占中山国之后,魏文侯虽也奖赏其战功,却怀疑起他的良心。鲁国国君孟孙打猎时活捉了一只小鹿,让秦西巴带回,秦西巴见母鹿跟在后面哀号,实在不忍心就把小鹿放了。孟孙将秦西巴赶走,一年后又把他找回来当太子的老师。别人说秦西巴不忠、有罪,请他做太子老师不妥。孟孙说,秦西巴有一颗仁慈之心,对一只鹿尚有怜悯之心,请他做太子老师,我放心啊。
这个故事再次涉及忠信与仁义的权衡话题。乐羊面对的情况实在难啊,攻城略地,利害巨大,求亲慈而敢不愚忠,回来也是死罪;秦西巴容易多了,大王总不至于因为一头小鹿而杀人吧,顺水人情,何乐不为。
看你遇到什么情况,裁判是谁,其命也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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