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园诗话》批评(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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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园诗话》批评(2)
崔自默
4、“只恐苍生面色多”
“今日正宜知此味;当年曾自咬其根。”这里说的是菜根香。骗人吧,菜根真那么好吃吗?
《菜根谭》,是明朝还初道人洪应明编著的一部论述人生修养的语录集,被读者认为旷世宝书。“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中孔子对曾点所言的这一过于平常的志向不但没有嗤之以鼻,还颇为叹赏,“吾与点也”,原因何在?朱熹给出了答案:“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合流”[1]。平常心是道,失去“平常心”就如同睁眼瞎[2]。艺术创作也一样,新奇易作,平淡却难[3],平中见奇才是能耐。
只有返璞归真起码得是心理上到达知天命之人,才能欣赏其味道。年轻的时候,啃咬菜根体会的大多是辛苦滋味。审美的深刻与永恒大多来源于悲剧力量,喜剧镜头很容易被忘记。恶心的镜头总是挥之不去。可回忆的旅游多是曲折的经历,没有一些痛苦也就不值得回味。
诗穷而后工,是古代诗歌理论中的传统观点,发端于司马迁《报任安书》,申述奇耻大辱而后决心“发愤著书”。唐代韩愈倡导“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音易好”(《荆潭唱和诗序》),宋代欧阳修发挥到极致:“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盖愈穷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而后工也。”(《梅圣俞诗集序》)草根遭遇越可怜越容易博取同情心与眼球。
悲喜与哀乐,在概念理论上是相对的,在生活实际感受上也是由对比产生的。“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以倍其哀乐”[4],相互衬托,不动声色,是艺术创作的一个技巧。一个人喜欢吃菜根,是应该欣赏还是可怜呢?贫穷的人很难做到安贫乐道。当一个人有本事有机会加官进爵,却能够做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那么他的确虽为平民百姓却已然非同凡人,比如孔子的弟子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这样的颜回,的确令圣人赞叹不已。旁观者或许还一厢情愿地替他感到一丝惋惜与悲哀,主人翁自己却无动于衷。自然而然,感恩一切,到了最高境界,谈不上悲剧或喜剧。“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5],光是看到可怜而看不到背后因果,也是判断与批评的一个误区。
“只恐苍生面色多”,这里“面色”意指“菜色”。有一块十二字秦砖,“海内皆臣,岁登成熟,道无饥人”,豪情而理想。宛如地球上不可能只有一条巨大的江河,世界上不可能只有一个国家和民族,没有谁愿意一直称臣,于是历朝历代国家之间战火连绵不绝,何况一国之内几个兄弟尚且杀伐不止,无论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岁登成熟和道无饥人就只能是一句空话。政客忽悠的流氓理由无外乎为民族百姓太平生活,实际上成为牺牲品的总是下层。理想主义者提出没有国界天下大同的社会模型,是一种自然推理,但人性好逸恶劳与资源不平衡,以及谈判桌唇枪舌战乏力只能付诸战场武力解决,于是人类行为不断回归适者生存的野蛮丛林。原始文明展现自然选择、优胜劣汰,现代文明以法律做保障提倡公平分配,就真的公平了吗?不同个体与劳动价值存在固有差异吗?承认差异就不会公平,不承认差异就更不公平。差异是一种秩序。百花齐放才是春天,一刀切不科学,一条河越长越稳定。上善若水,水能载能覆,能涝能涸;所谓“善”不是好,而是道,道不等于德。只有无数个体拥有了良知(conscience)这种共同的科学,有了自由冷静的独立思想的能力,才可能不被忽悠得瞬间集体无意识而互相戕害。只能说到这了,再往细腻精确里说就不好了。能看明白是聪明,能说明白是科学,心里明白而不明说出来是智慧。科学研究的最高水平是浑沌,那是因为宇宙时空的无极限与人生长度的有限;文化思想的最高境界是难得糊涂,因为社会人性群体的差异与复杂。“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尚书·大禹谟》这十六字说尽学问根本。
五、“恰是难修骨肉书”
“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委曲求全,很多事情难与外人道,尤其是奢望俗人理解。让俗人明白,是另一方向的逢迎,也是一种不自信的表现。自己不自信加上对别人人品的不相信,营造出一种恶劣的氛围与社会陋习。当然,自信基于他信,好比开车上路,交通状况不是自己说了算,总堵车、反复修路、没有加油站、被追尾等等,让人自信不起来。
“共说文章原有价,若论侥幸岂无人。” 成功的未必是最好的,一定不是最差的。评判文章好比选美大赛,一项项来打分,挑肥拣瘦,就会暂时抓特殊性而忘记普遍性,顾此失彼,到最后留下的那个并不完美。
“亲朋共怅登程日,乡里先传下第名。”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看热闹看笑话的多,奔走相告,争先恐后。马祖道一有警言:“得道不还乡,还乡道不香。溪边老婆子,唤我儿时名。”达摩祖师起始也没几个知音,所以面壁九年,等待好奇者坚信者。到了六祖慧能,门下高徒青原行思和南岳怀让,分别去了江西和湖南,影响特大,“跑江湖”三字源于此。江西青原行思坐下高徒石头希迁一门出了法眼与云门两宗,湖南南岳怀让坐下高徒马祖道一门下出了临济、沩仰与曹洞三派,禅宗至此实现了达摩祖师“一花开五叶”的预言。可惜,名震海内的马祖道一,没有忍过思乡情节,回到老家什邡县传法,善男信女们一时当作活佛转世,万人空巷。忽然一天人群中有个小时候的邻居老太太,认出了他,大喊:这人哪里是什么活佛,不就是马簸箕的傻小子吗!信众一听,哄然鸟兽散。无独有偶,耶稣回到家乡布道时,乡亲们惊讶地说:哪是圣人啊,是那个呆木匠的儿子!他母亲是玛丽亚,雅各、约瑟、西门和犹大都是他的弟弟。于是家乡人开始厌弃他,耶稣感叹:“先知在自己的家乡是从不受人欢迎的。”圣贤尚且如此尴尬,一般人地位不上不下,难免左右为难。衣锦还乡,政商方面有成就者,确实可以光宗耀祖,但也难免被人讥讽“沐猴而冠”。《项羽本纪》里项羽有“富贵不还乡,犹锦衣夜行,谁知之者”的高论,暴露了他的乡土观念,也葬送了他的前途与生命。再看他的对手最后称帝的刘邦,《大风歌》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好男儿志在四方,到了最高层次,谁还敢说三道四。对过去出生入死称兄道弟的手下不放心咋办,有宋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啊。好教材好案例多的是,一般人学不来,也没那机会。
“不辞更写公卿卷,恰是难修骨肉书。”趋炎附势、趋利避害属于自然现象,外人好办,当你发达了好朋友将更多,还会门庭若市。失意之时遭家里人白眼也正常,不过比较困难的还是“骨肉书”。直截了当说深了容易让家人瞎操心干着急,鞭长莫及,无济于事,所以不如只谈欢笑不谈愁,甚至不如庄子道术“相忘于江湖”。亲人是否应该时时问寒问暖?亲人也可以如弘一大师说的,“君子之交,其淡如水”么?
[1] “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缺。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合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而自见于言外。视三子之规规于事之末者,其气象不侔矣,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30页。
[2] “师问南泉:‘如何是道?’泉曰:‘平常心是。’”见:《赵州录》,《中国禅宗典籍丛书》,中州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页。另见:《祖堂集》卷十八《赵州和尚》或《景德传灯录》卷十《赵州东院从谂禅师》。另:“僧问定林惠琛禅师‘如何是道’,师曰‘只在目前’,僧曰‘为什么不见’,师曰‘瞎。’”见:普济《五灯会元》,中华书局1984年版,中册第749页。
[3] “今人言道理,说要平易,不知到那平易处极难。被那旧习缠绕,如何便摆脱得去。”见:朱熹《朱子语类》卷八,引自《体道真言》,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8页。
[4] 王夫之《薑斋诗话》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140页。
[5]“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岂不亦悲哉!”《庄子集解·外篇·知北游》,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94-19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