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园诗话》批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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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园诗话》批评(1)
崔自默
一、英雄未遇时
“古英雄未遇时,都无大志”,袁枚《随园诗话》开篇这句话,我特别喜欢,所以时常援引。作为诗话,首先谈人与志,可谓高屋建瓴、提纲挈领。
谈艺便是说人。正如贡布里希《艺术的故事》指出,“实际上没有艺术这种东西,只有艺术家而已”[1],我也一直用以举例,辨析艺术、艺术家以及艺术行为等等相关概念与相互关系。
是的,决定一个艺术家最终成就的,往往是艺术之外的方面。比如艺术是A,已知A+B=C,则A=C-B。同时,能说明A价值的,也不是A本身。印证、参照,就是从其他方面入手。有效的证据,是旁证,而非自证。“鼻子在哪儿?”能说明鼻子位置的,是嘴巴或眼睛。“鼻子在鼻子那儿”,倒是很有禅意,却宛如A=A,虽然解释得完全正确,却是无效定义与论证。
回到“古英雄未遇时,都无大志”这句话,入木三分,斩钉截铁;却似乎存在问题,或者说可以继续讨论。“都无大志”,何以见得?如果说是从诗句中观察验证,则还不失道理,那么应表达为“古英雄未遇时,其诗都无大志”。“都”字似乎还不太合逻辑,因为不可能一一考察,所以结论应为“古英雄未遇时,其诗多无大志”。如果不是从诗中阅读而来,那么一个人“未遇时”究竟有无心怀大志,他如果不说不写,外人只能猜测。
“丹青不知老将尽,富贵于我如浮云”,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诗中这句话,来源于孔子《论语》:“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少怀奇志、伟大理想,这种人物特别少。一般人限于出身背景与成长环境,如果不是读书思考,很难想象出美好前景。浮云模样小孩子抬头可见,至于宗庙之美百官之富,远不到那个年龄阅历和阶层境界很难梦想窥见。痴人说梦,歪打正着,是特殊情况。
再琢磨一遍“古英雄未遇时,都无大志”,从概率统计角度衡量,则是没有问题的。这个“英雄”,当然是指那些最后真成了英雄的人;在这些人当中,在他还没有到达最高成就的时候,他的诗句一律缺乏大气象,读起来“都无大志”,概莫能外。人各有志,方向不同。各言其志,坦诚度不同。换一个思路,一个人正在进步,还有攀升空间,在这个过程中,如果他不是一个简单文人,就会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就必须保持低调、警惕,不敢在白纸黑字里表达表现出“大志”。也就是说,不到那个见识想不出来那些字句;到了那个阶段有了那种认识之后反而不敢写出来了。到了最高境界,孤家寡人惟我独尊,此时,他大概没那个必要和兴趣来写诗了。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也仍然不是为了写出几首好诗来。有贼心没贼胆是普遍现象。他想到了写出来与别人看到了理解了,不在同一个时间段。吹嘘空前绝后只能是一个概念。傻乎乎的纯文人会不会写出相当有气象的诗句呢?似乎给他机会也可以,比如喝多了酩酊大醉。综之,我们能看到的,大多都是不到位的。不可说、不立文字,有共通性。有什么好写的?
白居易《放言五首·其三》曰:“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最后一句太棒了!野心勃勃,渐入佳境,成王败寇,假如没有最后结局,那么之后的一切无从谈起、之前的一切无从判别。事实胜于雄辩。存在即合理。存在与时间一一对应。配合是一种美德。历史就是一场戏,有角色分配,局部剪影无所谓好坏。
“人设”,包括自我主观的设定,也包括周围客观的判定。扮演坏人的角色表演得淋漓尽致,是不是就说明他内心就是一个坏人呢?
何为本分?又究竟怎么判断?本分也是变异的。言为心声,一旦心里有了,一不注意就会说出来。阴阳表里寒热虚实,病症徵候,严丝合缝。发现不了客观上不等于没有;始终发现不了实际上等于没有。小英雄也算是英雄,只是量级不同。小总统就不是总统,因为没有质变。蝴蝶由毛毛虫羽化而成,但毛毛虫不能称作蝴蝶。乌鸦约定俗成是黑色的,“白色的乌鸦”就应该叫“白鸦”。
英雄不等于才子,有善于表达与不善于表达之差别。英雄对美人,才子对佳人。对了,“古英雄”如此这般,那“今英雄”又如何?古今虽然大致一律,但正如刘勰《文心雕龙》论“体性”与“时序”所说:“各师成心,其异如面”,人与人不一样;“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时代跟时代不一样。即便允许自由表达言论,可是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根据语言来理解内心,一定会有误差;何况言不由衷的情况很普遍,于是,误差积累,最后总是“隔”得很。
“未遇时”,也还可以具体而微地推敲。“遇”或“未遇”,到什么程度可以称得上,二者的界限何在?所遇的,是物也是人,好机会总与贵人相连,所谓事在人为。贵人,包括小人,前进的力量总是包括两个方向:正方向动力与反方向摩擦力。和则平,冲则动。小成功靠朋友,大成功靠敌人。对手原来也是知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以群魔为法侣,以逆境为园林,以烦恼为菩提。“法不孤起,仗境方生;道不虚行,遇缘即应。”占有与被占有是同时的。风险与机会并存,富贵险中求。历史上得手的人总是带有一丝鲁莽之气,实际干了也就成功了;反之,有实力有本事有机会的人,却往往迟疑不决而反遭不测。
譬如从小路出发拐几个弯就能走上高速路,一个看似简单的小问题引申一番就可以写一本书,而且,殊途同归。
二、“骨里无诗莫浪吟”
“杨诚斋曰:‘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办。’余深爱其言。须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三百篇》半是劳人思妇率意言情之事,谁为之格?谁为之律?而今之谈格调者,能出其范围否?况皋、禹之歌,不同乎《三百篇》;《国风》之格,不同乎《雅》、《颂》。格岂有一定哉?许浑云:‘吟诗好似成仙骨,骨里无诗莫浪吟。’诗在骨不在格也。”
这段话全录下,因为说得好,具体而辩证。其间,涉及了天分、天才、格调、格律、风趣、性情、性灵等关键词,也包含了几层意思。其一,天分天才对于做好诗的作用。“骨里无诗莫浪吟”,骨子里没有那个才气,别瞎耽误工夫。浪吟,即辞费、废话、饶舌、侈谈。好诗不是鼓努为力费劲弄出来的,当无疑问。其二,格律即形式与诗作质量的关系。应该说,如果是率意言情的好诗,则不必居于定格定律。其三,天分、天才与性灵、风趣与格调、格律几个概念之间的关系问题。应该注意,作者无意之间发生了几次“偷换概念”,格调与格律进行了混用。“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这里“格调”应指“格律”。“须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这里“格律”当指“格调”,才更合乎逻辑:因为格律是技术问题,格调不是技术问题;有性情是有格调的必要条件,有性情与有格律之间则没有充分或必要关系。“诗在骨不在格也”,这个“格”也指格律。
“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大概是因为没有太多才气的人,无法实现形而上的精神运动,所以退求其次,施展形而下的形式苛求。
另,王国维《人间词话》里说: “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在意境上用力”;“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兴趣、神韵、气质、格调、意境与境界几个概念之间,是否有清晰的界限呢?正因为没有绝对的本末差异,所以意境与境界才可以混用。
还有,啥叫性情?啥叫有真性情?真就一定好么?真不如善,善不如美,美不如真。没有善约束的真就会粗鲁恶俗;没有美支持的善就会敬而远之;没有真规范的美就会花里胡哨。美。以真为脚,以善为头。
三、“存其是而去其非”
“前明门户之习,不止朝廷也,于诗亦然。当其盛时,高、杨、张、徐,各自成家,毫无门户。一传而为七子;再传而为钟、谭,为公安;又再传而为虞山:率皆攻排诋呵,自树一帜,殊可笑也。凡人各有得力处,各有乖谬处;总要平心静气,存其是而去其非。试思七子、钟、谭,若无当日之盛名,则虞山选《列朝诗》时,方将搜索于荒村寂寞之乡,得半句片言以传其人矣。敌必当王,射先中马:皆好名者之累也!”
这段话涉及了社会江湖中的师承与流派问题。“门户之习,不止朝廷也”,从政需要战队、排队,否则走不远。远的意思就是高。曲高和寡,取高度很难。高度放倒了也就是长度、广度、深度。雅俗共赏,做到家喻户晓也很难,广度竖起来就是高度。广度也是一种高度。茫茫宇宙没有上下左右,方向是人为的规定。
做好人,工作尽职尽责,是得力助手,也就是有效工具。金字塔上面越来越面积小,到了相当级别的位子越来越少,利益冲突越来越大。糊里糊涂被提拔的情况很少,要么就是一把利器而被当枪使,要么就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第三者。
“各自成家,毫无门户”,自然界狼群猴群出动是一窝一窝的,狮子老虎不需要。文艺界同理,强者独立,自立门户。大师则类似恒星,围绕它转的是行星。恒星之间不能互相围着转。行星尤其是流行之间容易发生冲突。接头小混混之间随时打架,各自都有老大,老大背后的老大到了最顶层其实都是一个。开宗立派,先前祖师总是野生的、忽然冒出来的,确实厉害;后来的追随者门徒儿孙们,总是黄鼠狼下崽一窝不如一窝。初生牛犊不怕虎,长出犄角反怕狼,牛人之间惺惺相惜,越是不行的越不懂得低头,不服人,于是争强好胜在所难免:“率皆攻排诋呵,自树一帜,殊可笑也。”攻击排挤诋毁呵骂,发生在本帮之内与派系之间。
每个金字塔顶点只能有一个。金字塔可以有很多。疆界线就是势力范围区分的标志。天下的江河湖海各有源头,流量各有大小,在不同流域名字也不一样。即便天下最大的河流,也不可能容纳地球上所有的水量,除非有一种情况,就是地球上一片汪洋,不再有陆地划分。谦受益、虚怀若谷,有正面意义,当然需要反思,知足常乐、适可而止、满招损。
反思,就是逆向思维,可以随时随地进行。设身处地、换位思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都是反思。同情心,也是逆向思维,不仅是伦理道德范畴的。同情,同一心情、情况,就是反思立论与结论的同等条件。“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商隐《锦瑟》),此一时彼一时,当时那么处理也是衡量过的,正确与否也是后来才总结验证的。回不去了,后悔是枉然的。经验是不可能超前的。先验论总是如同马后炮,不可靠。只要有权利允许一个假设条件成立,谁都可以天下无敌。最没用处的就是“假设”。
“凡人各有得力处,各有乖谬处;总要平心静气,存其是而去其非。”这句话很有益处。“凡人”,凡是一个人,不管怎样,也都是一个平凡人、普通人。找别人好处,认自己不是,存是去非,才能心平气和,趋利避祸。
“方将搜索于荒村寂寞之乡,得半句片言以传其人矣”,这句话说得很委婉很模糊很艺术。出类拔萃的俊杰优秀者,总是凤毛麟角,自然在史册上占有一席之地。功高盖世,罪恶滔天,同时发生。越是形象雄伟高大,影子也越长远。只要成了历史人物,成了很多故事的主角,哪怕是恶名,到了一定量级成为重镇,东进西去南来北往作为枢纽大站,就怎么也绕不过去。如果不到那个分量,就会被史书等等等等地忽视省略掉,很残酷。
“敌必当王,射先中马:皆好名者之累也!”宁当鸡头不做凤尾,当草头王也是一呼百应说话算数的,所以要“当王”。封疆大吏各路诸侯,在各地那就是土皇帝。真正的英豪,“敌必当王”,选对手也要选拳头硬的,不屑于恃强凌弱。可见,当王有利处世活得潇洒,不利处是容易被当做靶子,擒贼擒王,“射先中马”。合计起来,“好名者之累也”,做一家之主当然很累。权利即责任。《老子》说“九层之台,起于累土”,高度也是一层层积累起来的。要想四平八稳,还是不争的好。“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八大人觉经》)。
[1] (英)贡布里希:《艺术的故事》(《The Story of Art》),范景中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第15页。原文作:“There really is no such thing as art.There are only artis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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