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

 --张羽

 

1985年

我上初中

桩子总是欺负我

我穿新衣服，有点大

他骂

妈的

怎么把我媳妇的大棉袄穿出来上学

我唱歌

他骂

别JB瞎哼哼，掉牙了咋的，闹心

我的铝饭盒

放在炉子上热中饭

他用二尺长的铁炉钩子把饭盒盖儿敲得都是坑坑洼洼

 

回家

告诉我妈

有个男生总欺负我

我妈说

他可能是喜欢你

我问妈

怎么办

妈说

别理他，好好学习，你不属于这里

我不懂

但是

再受气的时候

不那么委屈

也不害怕了

反而

从心底

生出一丝丝柔软的怜惜

还有疼

 

北方

冬天很冷

饭盒盖儿上丑陋的坑洼

不影响饭菜的香甜

我一边吃饭

一边看窗外

桩子在屋檐下

左手插在右手的棉袄袖子里

右手插在左手的棉袄袖子里

缩着脖子

懒哄哄的晒东北正午难得的太阳

不知道

在想什么

 

初中二年级

外校转来一个男生

二军很聪明

高高瘦瘦

一身腱子肉

成绩很好

老师说

如果好好学下去

他能考重点

能上大学

那个年代

除了上大学

我们没有理想

 

桩子也欺负他

他们单挑

也打群架

 

中考

桩子落榜

当兵去了

我没送

不久

收到他的信

他说

那么多同学都来了

怎么

没有你

等的就是你

我不知道他入伍前的那个送行

他以为

我应该知道

但是

我真的不知道

 

二军一心想打过桩子

加入校外的黑帮

初三的时候

上学

还有放学的路上

他带黑色的霹雳手套

把军挎挂在脖子上

双手撒把

腰板挺直

自行车骑得飞快

从我身边

飞驰而过

从不回头

但是

他知道

我在看他

 

二军成绩下滑

只念了普通高中

高二

见过一次

他剃了眉毛

我问，为什么

他说

看上去更吓人

我知道

他还在那道上混

 

1991年

我们都离开家

上了大学

二军自费念师范专科

而我

念我那总也念不完的长长的医学院

他请我去师院跳舞

舞厅里有头有脸的男生

差不多

他都认识

他见到每个哥们儿都介绍我

说

这是我白医大的同学，外语班的

 

跳快三步

我被他抡得头晕

他说

你太瘦

我能把你一把扔房顶上去

他的哥们儿请我跳慢四步

跳到一半

我被他揪到一边去喝汽水

他抽烟

一直不说话

我问怎么了

他掐了烟

说

瞧那傻逼

再他妈跟你得瑟

老子废了他

我说

你别犯浑

人家没怎么样

再说了

我就想有人追

二军说

会有人追你的

但是

他不配

 

我说

你安慰我

他说

你只是看不到内心深处的自己

我说

有本事你追我

他说

我也不配

 

我不懂

那以后

功课越来越紧

我总想考第一

再也没去师院跳过舞

 

很久
很久

都没联系

 

1997年

我在协和当住院医生

二军说

也来北京发展

在郊区的妇产科医院卖生孩子用来止痛的笑气

我请他在协和门口的大学生餐厅吃饭

那时候协和执行24小时住院医制度

我不敢跑远

那个餐馆

协和的大夫拿工作证给打8折

我揣着刚发的24小时没自由换来的100块钱住院医补助

点了排骨炖豆角，清蒸草鱼

还有腰果虾仁

别的记不得了

我问他

毕业后去了哪里

他说在政府当秘书

我问

过得好吗

他说

没学啥正经东西

大学都白念了

净陪领导喝大酒扯犊子了

瞎混呗

 

他穿一件灰黑色的混纺毛衣

伸筷子夹菜的时候

露出胳肢窝下面的洞

那时候的劣质毛衣很容易开线

我的眼泪

刷的一下就掉了下来

 

那一天，

光顾着说话

菜都没怎么动

中间

住院医的呼机响了

我去前台找座机回电话

说

你吃菜

我回来的时候

盘子必须是空的

等我回来

盘子真的空了

桌上

都是他嘿嘿的傻笑

 

2009年

桩子来京办事

约了一场大酒

他扎着一条老花裤腰带

皮带扣上是牛逼闪闪的一个L，还有一个V

 

二军问我

尿毒症能治好吗？

我说

没啥招儿

定期透析

等着换肾

我问他现在忙什么

他说

都不重要

只要挣够我爸一周两次的透析钱

老子什么都干

 

那天

我才知道

二军的妈在我们上初中的时候就没了

回家的路上

在桩子的宝马车里

我一直哭

桩子说

当年我那么欺负你

都没见你哭

这小子就是比我牛逼

 

那以后

再没见过二军

也没见过桩子

 

2011年

早晨

乌鲁木齐又下雪了

下雪的日子

总想起东北

旧日时光

总会浮现

很多事情

记不清楚

很多因果

故事的来去

包括年少时的诸多不确定性

只能靠想象来弥补了

趁着自己还没有阿尔兹海默

就着眼泪

写出

忆

 

2011年3月12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