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散思
(2014-08-25 14:4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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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玉门关阳关莫高窟游记 |
分类: 散文 |
东汉名将班超在拓守西域31年后,以近70岁的高龄恳求汉和帝允许他东归故土:“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即便是他不敢期望的酒泉郡,距京城和他的家乡也有二千多里之遥,而他祈盼在有生之年能够迈进的玉门关则又在酒泉以西六百里外了。如此哀情,读来令人怆然。
玉门关与它南面不足百里远的阳关,同为汉武帝时期建立的西北边陲的重要关隘。在这一片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为土地家园而长期争战的区域,玉门关和阳关更重要的作用是防御匈奴及其后来者对中原内地的侵掠。不过,虽是边关重镇,却未必是激战的沙场,史料中鲜见在两关发生重大战事的记载,可为明证。
史料记载不多,文学对于玉门关和阳关的描述却十分丰富,尤其多见于盛唐的诗作。亦可作为佐证的是,那些传诵千年的诗句对于两关的咏唱,多源于它们远离乡关的愁怀和黄沙漫漫的悲凉,而非战争的残酷。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需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焕的这首《凉州词》是唐诗中的经典之作。同样堪称经典的还有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唐诗中以玉门关和阳关为对象的歌咏,在情绪上是丰富多样的,有哀怨,有惜别,有惆怅,有壮怀。李白的《思边》是咏边诗中的婉约派:“去年何时君别妾?南园绿草飞蝴蝶。今岁何时妾忆君?西山白雪暗秦云。玉关去此三千里,欲寄音书那得闻!”此中哀婉,可销铁磨石,让英雄马行迟。可若要读到王昌龄的《从军行》,却又让人心生豪迈,恨此身不能挥戈跃马、驱虏杀敌于沙场:“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丈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
当我站在玉门关遗址小方盘城外土丘上眺望,我的心中并没有一首完整的唐诗。不远处的疏勒河故道上芳草萋萋。河的这一边是向远方绵亘而去的土丘沙堆,我猜想它们是汉长城的遗迹。对岸分辨不清是沙漠还是戈壁的荒原的尽头,是黝暗绵长的山。那不是南方草木蓊翳、随处可供人畜生存的青山,而是风过悲鸣、寸草难生的绝境。
身处这样的玉门关或者阳关,能够感受到的只有苍凉。迷眼的黄沙、茫茫的戈壁、没有生命的山体,连那风吹来时都带着千年的彷徨。杜甫曾吟道:“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在这里,才知道什么是独立苍茫——那是心的寂寥。这种苍凉感之强烈,不需要借助其他景象去添加,如大漠孤烟——我曾看见远山前那条被旋风卷起的笔直的烟沙;或同样是寂寞千年的雅丹山阵——那不止是苍凉而更应是凄凉;又或是鸣沙山——你如何能走尽那条无尽的驼路呢?
在这个时候,你会想起很多人、很多事,如王昌龄、王之焕、岑参、高适等盛唐的那些边塞诗人,卫青、李广、薛仁贵、杨业乃至于左宗棠等定边安塞的名将。但是,这些人和事多数是片断,甚至只是一闪而过的模糊的记忆。至于他们有哪些诗句、哪些事迹,此时无暇细想。一闪而过的也许还有其他一些事物和印象,如城头画角、窗牖明月、万户捣练、胡笳悲鸣。所有这些人、事、物、象,都与玉门关或者阳关有关联吗?不是,又是。在中国几千年的边塞史中,它们就是玉门关和阳关,玉门关和阳关也就是它们。
当然,玉门关和阳关让人想起的不只是风沙雪雨的气概。从玉门关和阳关,曾经引导出两条重要的丝绸之路。丝绸之路携来送往的财富有两种,一种是物质的——如今它们早已成为玉门关和阳关内外的黄沙尘土,一种是精神的——至今还在富裕着我们。
鸠摩罗什从龟兹来到中土时,一定走的是玉门关或阳关之道。作为最著名的译经家之一,他给中国留下了丰富的佛教经典,让佛教信徒们至今仍在享受着他的精神遗产。
唐三藏法师玄奘赴印度求取佛经时,也一定走的是玉门关或阳关之道。他的精神遗产同样也惠及今天。
而与鸠摩罗什和玄奘以及其他许多著名的高僧大德不同,一位名为乐尊的普通僧人,开启了另一种创造精神财富的历程,为我们留下了以莫高窟为代表的敦煌艺术遗产。无数个与乐尊一样不知名的僧俗众人,在一千年的时间里,开凿出数以千计的洞窟,塑造和绘画出难以尽数的塑像和壁画。想想看,这是何等伟大的一个历程。
宕泉河曾经静静地流过莫高窟的崖壁前,那是祁连山的雪水。当年,它一定是晶莹剔透得能够把鸣沙山倒映出金碧辉煌。可是每一条河都有它的清澈,每一座山也都有它的雄浑,为什么会是在这里,在这样寂寞苍凉的地方,产生了这样灿烂的文明?
人们说,是偶然的机会,让乐尊跋涉于山巅时,看见了阳光下的远山有佛光万丈,于是就在佛光之下凿窟供佛。
但是,一个两个乐尊可以这样做,十年八年的时间里可以这样做,而千个万个乐尊、百年千年的时间,能够如延绵不绝的大漠戈壁一样共同创造着一个奇迹,那不会是一个偶然的结果。
在莫高窟第45号窟,我蹲身仰视。我看见了他们注视我的目光。那是佛陀的庄严,阿难的沉毅,伽叶的轻俏,菩萨的慈祥和天王的雄威。在这样一个只可容十数人并立的洞窟里,充满着虔心与安详。
于是,我以我自己的方式回答了莫高窟艺术产生的原因。它应当是为玉门关和阳关而生。大苦之后有大悲,大恶之处有大善。在如此寂寞苍凉之处,就应当有虔心与安详。
敦煌自古有名,又曾被称作沙州,此名源于鸣沙山。据史书记载,敦煌土著并非外番,而是尧舜时期被流放到此处的南方部族。南北朝时期,北方五胡十六国之一的西凉国曾以此地为都城。唐朝后期经五代十国直至北宋初期,这里的汉人建立了归义军政权,面对吐蕃、回纥等少数民族的强力围攻,一心向往中原王朝,其事艰苦卓绝,曾令我叹息良久。
除了这些,敦煌一定还有许多的史、事、人、物让人倾心。不过于我而言,有玉门关和阳关,有以莫高窟为代表的壁画和雕塑艺术,敦煌就已经足够了。如果有人愿意为它们倾心一生,我想都不为过。
所以我说,喜欢文史者不可不来敦煌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