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糊病
(2017-05-29 17:25:49)
纪伯伦年轻时,去拜访一位圣人。圣人住在山上。正当纪伯伦和圣人谈论着美德的时候,一个腿脚不好的人吃力地爬上山来。这个人见着圣人就跪了下来,好像是来忏悔似的,对圣人说:“啊,圣人,请您解脱我的罪过。我罪孽深重。”
圣人答道:“我的罪孽也同样深重。”
那个人说:“但我是盗贼。”
圣人说:“我也是盗贼。”
那个人又说:“但我还是个杀人犯,多少人的鲜血还在我耳中翻腾。”
圣人回答说:“我也是杀人犯,多少人的鲜血也在我耳中呼唤。”
那个人说:“我犯下了无数的罪行。”
圣人回答:“我犯下的罪行也无法计算。”
那个人站立了起来,双眼紧盯着圣人,露出一脸的狐疑和惊奇。
然后,他离开了圣人,连蹦带跳地奔下山去。
纪伯伦快被这一幕弄懵了。他问圣人:“您为何给自己加上莫须有的罪行?你没有看见那个人走时对您失去了信任?”
圣人说:“是的,他已不再信任我。但他走时毕竟如释重负。”
此时,纪伯伦和圣人听见远处传来了那个人的引吭高歌,快乐的回声响彻山谷。
这个故事让我第一次看到,圣人原来可以是这个样子的。
这个样子的圣人,固然出乎我的想象,不过,这样的圣人着实令我喜欢。
一个人一旦成为圣人,人们就会迷信他、膜拜他,把他看作仅次于神的人了。
但这个故事里的这个圣人,恰恰不要人们迷信,不要人们膜拜,甚至连最基本的信任他也不要。
这样做,可能让人看不到他圣人的样子,甚至可能让人怀疑他的圣人光环。但从这个简洁的故事之中,让我由一肚子狐疑,一下子变得豁然开朗:这个圣人所要表达的,正是他不以圣人自居,而是希图告诫人们,世上没有完美的人,圣人也不例外。
纪伯伦奇怪而又略带一丝生气地问圣人:“您为何给自己加上莫须有的罪行?”我却以为,未必就是莫须有。我不了解这个圣人,正是不了解,我才敢这样说。同样,纪伯伦就那么了解圣人吗?
圣人就不犯错吗?圣人就没有罪行吗?说不定故事里的这个圣人的确犯有那样的罪行呢!难道犯了罪行的人,就再也成不了圣人?而成了圣人就永不犯错,永不作恶?
我宁愿相信故事里的圣人是有罪行的人。但是,即便如此,我也认为他是圣人。为什么?很简单,他敢于承认自己的罪行,而非矢口否认,坚决抵赖。
现实告诉我们,人,不要说圣人了,就是最普通的人,有了罪行也不会承认。
中国的圣人从来不会犯罪,连错误都没有。犯罪的、犯错的都是普通人。
中国的圣人都是用来膜拜的,用来迷信的。
看看中国人对圣人的理解,就知道何为圣人了:德高望重、有大智、已达到人类最高最完美境界的人。一言以蔽之:“才德全尽谓之圣人。”
以中国人的这种理解来观照纪伯伦求拜的那个圣人,我们可能真的要失望了。
正如“有缺点的战士终究是战士”,有缺点的圣人也一定更有圣人气象。人一旦太过于完美了,就有了神化的嫌疑。圣人也在这个范畴之中。
这样说,并非不尊重圣人。以我现有的才智,尚不具备蔑视任何人,更何况圣人。但才智不足,并不代表我只能膜拜。如果要说膜拜,我只膜拜圣人的某一部分,而非他的全部。
在这个日趋热闹,热闹得让人迷迷糊糊的当下社会,我愿意膜拜一些人,一些思想。可谁才能让我膜拜呢?什么思想才能让我从这热闹里走将出来,从而不再迷糊呢?
原以为圣人可以让我膜拜,圣人的思想能够让我走出人生的热闹场,进而清醒起来,活出更像人样的生活。可是,我对自己很失望。
我失望的是,我竟然失去了膜拜的心情。圣人的思想都很励志,都有正能量。可是,这些圣人之言实在抵挡不过当下社会的那些励志之人的励志之语,还有满世界飞扬跋扈的正能量。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这几年我喝了太多的心灵鸡汤。原以为,我会身强体壮;原以为,我会神清气爽。可哪里知道,我喝下的鸡汤里头,竟有许多病鸡和瘟鸡,不是让我受益匪浅了,而是让我迷迷糊糊了,最后,索性,我成了个迷糊人。
我没死去就算阿弥陀佛了,就得谢天谢地了。当然,我也没生病。我生的病,也不是心灵鸡汤落下的病。这种病,显然是指肉体的。但既然鸡汤是心灵的,那我的心灵是不是生了病?生的又是何样的病?迷糊,是否与喝了过多的心灵鸡汤有关?
迷糊,难道也算病?一个人迷糊,真的问题不大。但若是整个民族都迷糊了,这问题怕就大了吧?
一个人迷糊,即使算作疾病,也不打紧。打紧的是,一个民族,大家伙儿都迷糊,怕是要算有病了吧?谁敢说这不是病?谁敢说这是个小毛病?
我该膜拜谁?我该膜拜谁的思想?这对于我这个害着迷糊病的人很重要。正因为“很重要”,我才这么急躁,我才这么不安生。
俗话说:“病急乱投医”。虽然我还未到这个份上,但老实说,我的确因为寻找,寻找那个能让我膜拜的人,膜拜的思想而痛苦不堪。中国不乏这样的圣人、这样的思想;外国也不乏。对比一下中外圣人,还是中国的圣人更完美,更“高大全”。——“高大全”是文化大革命时提倡的文艺作品要“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中心人物”,而“中心人物”必是“高、大、全”那样的角色。电影《金光大道》的主人公,其名字就直接叫作“高大泉”。
所谓“高、大、全”,具体地说,就是一个完人。
中国文化里的圣人,与现实中的圣人,显然有明显的差距。文化里的圣人,是用来启导、教育、引领我们用的,因此,他必须完美,必须“高、大、全”。以这样的文化来培养人,即便出不了圣人,也必有圣人气象。可放眼当下,面对的却是热闹场里迷迷糊糊的人。我不大愿意相信我这昏花的老眼。我相信的是,“世人皆醒我独醉”。这里的醉不是酒醉,是我文中所说的迷糊。
文化大革命时期创作的那么多“高、大、全”角色,这个时期的读者都“高、大、全”了吗?真相有些残酷:伴随着那场闹剧的终结,生活于那个时期的人们不仅没有被造就成“高、大、全”,反而走向了反面。
这只能说明,“高、大、全”的文学作品未必培养出“高、大、全”的人。为什么培养不出呢?因为人究其本质而言,压根就不存在“高、大、全”这种可能。
中国文化里建构的圣人,亦如一九六六年那场革命时期的文艺作品:都想塑造完人,可结局却令人大跌眼镜。
顶礼是佛教徒拜佛时的最高敬礼,人跪下,两手伏地,以头顶着受礼人的脚;膜拜,是佛教徒的另一种敬礼,两手加额,跪下叩头。
对于圣人,我没有做到顶礼,我以为膜拜就很好了。事实上,我连后者也没做到。我尊敬圣人,深知“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可仲尼他就是中国的惟一圣人吗?如果一个民族仅有一个圣人,那也未必幸事。当然,圣人过多也不行。
中国文化里的圣人,虽然完美得很,可统治者若是认为仅靠这样一个圣人,便既能治国,又能教民,那就偏狹了,甚至单纯了,一厢情愿了。国也许可以治得,民未必育得。至少,育的结果,绝非是统治者满意的、想象的那种结果。
今天,中国的教育备遭诟病,你能说这全是圣人的错?如果不是圣人的错,又是谁的错?是我们对圣人的顶礼膜拜得不够,还是顶礼膜拜得过了头?
中国的圣人过于注重道德教化了,而纪伯伦求拜的那个圣人则努力帮助别人解脱。无疑,这种帮助别人解脱的圣人之举,与试图以道德教化来育化人心的圣人之举相比,我以为是一种更大的善行。因为单纯的教化只会招致反感。
那么,我们该膜拜谁才对呢?谁的思想才能让我们摆脱迷糊呢?
这迷糊为中国人所独有,还是全人类皆如此?我希望全人类皆如此。这样的话,我就不会再为自己这迷糊而难过、而急躁、而不安生了。
难过,有时则是因为圣人。我们有圣人,有很好的圣人思想、圣人文化,我们将其命名为儒家文化。一代一代的中国人接受着圣人的教育,一直接受到公元一九四九年。这个日期是中国文化的分水岭:这之前,我们接受的是“孔教”,这之后,我们接受的是“马教”——马克思主义理论知识,包括马克思主义哲学、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
作为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毛泽东,对维护封建制度的孔子之道持批判态度,完全可以理解。1937年10月19日,在纪念鲁迅逝世一周年大会上,毛泽东说:“鲁迅在中国的价值,据我看要算是中国的第一等圣人,孔夫子是封建社会的圣人,鲁迅则是现代中国的圣人。”
1938年10月,毛泽东在中共六届六中全会上向全党提出研究理论、研究历史和研究现状的任务。在谈到研究历史时,他说:“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予总结,承继这一份珍贵的遗产。”
可惜,孔夫子这一份珍贵的遗产,在那场惨绝人寰的革命中被彻底抹去,至今都元气未复。
在那场革命里,孔子被踩到了脚下,鲁迅尽管红得发紫,但若说他真的成了中国人心目中的鲁圣人,显然与事实不符。这一时期,中国人心目中其实没有圣人,只有一个伟大领袖的神。
中国革命,虽然没有彻底打断历史,但毕竟给我们带来了全新的思维。从文化到思想,从圣人到神,一切都是新的。
但在革命的激情消退了之后,我们像极了失去爹娘的人。
当,丢失的孔子,再一次被我们找回时,一切都变了,最大的变化,就是我们对待孔子的态度:无论孔子多么地了不起,今天的中国人也不再视他为圣人了,孔子从圣人变成了人。毛主席呢,则从神坛走下来,成了人。
毛主席是人不是神,走下神坛,迟早的事。孔子是人,也是圣人,毕竟,他是影响中国人、影响中国历史最深远的人。
显然,我们还需要孔子,还离不开孔子。但需要和离不开,并不代表他是我们膜拜的惟一。人类的发展经验告诉我们,我们不能背叛自己的祖先,我们不能丢掉自己的传统,去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跑。我们应该走好自己的路,而走好自己的路,就需要我们谦虚地学习别人,如果别人确实比我们好。
我们可以不膜拜任何人,但我们必须向别人学习,取长补短。我们要想生活得好,生活得尊严、体面,像人的生活,我们必须这样做——向他人学习,把人家好的东西学来,为我们所用。
经济层面,我们学得不赖,我们做得不赖。文化上,制度层面上,我们还要像经济层面那样,敢于学,敢于做。
人需要经济,这种物质上的保障是不可或缺的。在有了经济的保障之后,人应当向文化、向精神层面挺进,可惜人类却深陷经济之中,自拔不得。我说偌大一个中国,人人都迷糊,恐怕也不尽然。对于这种深陷经济之中的人,他迷糊吗?迷糊的只限于那些向文化和精神层面挺进的人。
如果现有的一切,文化的、精神的、制度的皆令我们迷糊,那怎么办?是迷糊下去?还是另起炉灶?另起炉灶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几千年的中华文化,博大而又精深,谁有胆量敢另起炉灶?另起炉灶,无非是自己造,再就是从外面舶来。
自己造,除了毛泽东,没人有这个本领。
舶来?马克思主义不就是舶来品吗?除了马克思主义,我们还可以舶来些什么?
博大而又精深的中华文化,足够我们享用的了,何必舶来?毛泽东舶来的马克思主义,是用于革命的理论。不管理论能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光明,怎样的美妙,前提必然要根植于我们博大而又精深的文化之中。离开中华文化,离开这片土壤,无论舶来什么,都可能水土不服,都可能半途而废。
但我依然迷糊。尽管我们有圣人,有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原以为有了这一切,怎么着我也不会犯迷糊,可事实上我确实迷糊着。原以为有了革命,有了新思想,新圣人,甚至于神一样的伟人,怎么着我也不会犯迷糊,可事实上我确实迷糊着。在物质至上的当下,我更迷糊了,迷糊得连眼皮子都睁不开了。
难道,我们真的需要一个新的圣人?抑或一个新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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