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心

“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新闻，算是老新闻了。尽管如此，只要有人提及，还是很让中国人的心里不是滋味。

之所以“心里不是滋味”，是因为洋人对中国人太不尊敬了！那么，洋人为何这么不尊敬中国人呢？

2014年12月30日，《文汇报》刊发了熊月之的一篇《“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牌示的迷雾与真相》的文字。其中有这样一段：

1890年情况有所变化，一是入园游览的中国人比以前大为增多，人满为患，影响了外国人的游览；二是华人在公园里出现一些不雅现象，有人随意采摘鲜花，践踏草坪，有人欲独坐一凳，不屑与人共坐；三是有人在游园券上弄虚作假，如更改日期，过期的入场券再拿来使用等。于是，工部局在苏州河南面新建了一个很小的新公园（亦称华人公园），以应付华人，同时严禁华人进入外滩公园。此后，一直到1928年禁令取消，才让华人入园。

单单看“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示，的确令人愤怒。难怪周作人、蔡和森、孙中山、陈岱孙、周而复、曹聚仁、苏步青、宋振庭等都作了记述。但这些人的记述，也可能是“亲眼所见”，也可能是人云亦云。只有杨开慧的父亲、后来担任北京大学教授的杨昌济，在1913年记述他看到的这一牌示是：“上海西洋人公园门首榜云：华人不许入；又云犬不许入。”他的记述，熊月之认为，比较细心、真切。

从现有资料来看，1885年的公园游览规则共六条，其中第一条是：“脚踏车及犬不准入内。”第五条才是令华人反感的条目：“除西人之佣仆外，华人一概不准入内”。

由是观之，杨昌济的记述也算不得细心和真切。至于周作人那一帮人的记述，恐怕无一为亲眼所见。即使是亲眼所见，也有“偷梁换柱”之嫌。

该文的最后一段文字告诉我们，“禁止华人入内，不独外滩公园，其他租界公园，包括虹口公园，兆丰公园（今中山公园）、法国公园（今复兴公园），以及其他许多公共场所，在1928年以前也都是禁止华人入内的”。

可见，不向中国人开放的公园还满多。为何不向中国人开放呢？因为中国人游园时的不文明。

我无意揭示“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牌示的迷雾与真相。我只是不明白，周作人那一帮中国名人们，为何只对“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有记述，有兴趣，却不告之我们“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背后，究竟是怎样的一回事？

也许，他们是知道这背后的“秘辛”的。他们不说出来，是为中国人遮丑，还是意欲挑起中国人对洋人的仇恨？护短的心情可以理解，但遮丑却不可原谅。因为，这必将助长中国人的丑陋。至于挑起中国人对洋人的仇恨，这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不过，倘使他们真是这样的心理，那他们一点也不光明了。

时光荏苒，转眼百年。2015年3月2日，《参考消息》的一篇文字吸引了我的眼球：《泰寺庙为非中国游客另建厕所》。

这个标题，显然为《参考消息》编者所加。原文的标题是《泰国寺庙对中国游客不满》。

原文是这样的——

【马来西亚《星报》2月28日报道】题：泰国寺庙对中国游客不满。

德新社2月28日报道称，由于中国游客用完厕所后其他人显然无法使用，泰国北部的一著名寺庙为泰国人及他国游客另行修建厕所。

报道称，由于中国游客的不文明行为遭到投诉，位于清莱的白庙将新建厕所解决这一问题。

该寺庙一位管理人员在不透露姓名的情况下说：“他们在地上大小便、在厕所外面的墙根小便，还把卫生巾弄到厕所墙上。”

该厕所的设计者林猜·哥西比巴在接受电视采访时说，其他人“无法”使用厕所，所以要修建新的。

因为中国旅行团把厕所弄得一团糟，该寺庙此前曾禁止中国游客参观。

中国游客是到泰国旅游的最大群体，但据称中国游客的一些不文明行为让泰国人很不满。去年到泰国游玩的中国游客有462万人次，占外国游客的18.7%，比其他任何一个国家的游客都多。

《曼谷邮报》称，最近还有一位中国游客被拍到在清迈双龙寺用脚去踢寺内的钟。该视频被发到网上，遭到网民的广泛批评。游客在清迈和清莱随地方便的举动也引起了泰国人的不满。报道称，泰国方面已经出了一本中文的旅游礼仪指南，在中国春节期间分发给中国游客。该指南要求游客不要触摸艺术品或乱涂乱画，不要在公共场合大小便，以及更有责任心地开车。

这篇报道在中国读者中产生了怎样的反响，我不知道。至少到目前为止，一切都风平浪静。这样的新闻，不能激起中国人灵敏的神经，想必在这个问题上，谁都讲不出什么来？讲不出什么来，可能是我们认为，这些所谓的不文明，我们经见得多了，甚至于我们已经习以为常，不以为然了。讲不出什么来，还在于这些事情在国内压根不算个事，怎么到了国外就变成这么大的事了呢？讲不出什么来，还极有可能预示着，我们每一个人大都会干出这种事来。

这篇报道，着实令我深感悲哀。说实话，我为同胞感到丢脸。有人认为，泰国方面显得过激了，大可不必这么做。我却认为，泰国方面所为，实在是为我们好。他们完全可以不闻不问，完全可以任凭中国游客的不文明行为在泰国、在世界各地蔓延开去。如此一来，就会让全世界的游客得以认清中国人，认识中国人。但泰国方面却为了让中国人的丑陋不为更多他国人民所认识，决定专门修建新厕所。当然，这个新厕所中国人是不得入内的。原先的脏厕所，就作为中国人的专用厕所好了。反正中国人早已习惯了中国人，早已习惯了这种不文明，也早已习惯了这种脏乱差。

话虽如此说，我们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事儿让我们中国人很难堪，很丢脸。也许在那些不文明的中国游客眼里，这事儿也没啥好难堪的，更不存在丢脸一说。他们在国内一直就是这么干的，有些人干了几十年了，谁说过难堪了？谁感到过丢脸了？如此正常的事儿，到了这个鸟泰国咋就变成这么个事了呢？是不是他们故意出咱们中国人的丑？

是的，这些人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开脱。你不能怪责他们不文明，你只能说他们一直就是这么生活的。他们生活在一个有着几千年古老文明的国度，这个古老的文明从来没教他们如何上厕所，如何大小便。在这个古老文明的国度里，有很多正人君子，也有很多贵妇人，更有许多上流人物和有钱人。他们在自己的国度里很风光，甚至不可一世。更重要的是，在自己的国度里，他们都是文明人，是受人瞩目与尊敬的人。

然而，同是这群人，一旦走出国门，为何竟会是这样的德行呢？

我自己也无法解释这些人的行径。我只能弱弱地问自己：我们的文明，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文明？难道我们的文明，只是有着文明字眼，却无文明的实质？难道我们的文明，只是挂在嘴上说说，甚至唱唱，却并不需付诸行动？难道我们的文明，太古老了，跟不上这变化的新时代了？难道我们的文明，只在自家算文明，出了国门就算不得文明了？如果文明是教育的产物，那是否表明，我们没有教育？抑或说我们的教育，从来不涉及文明？

中国人现在有钱了，这个全世界都知道。全世界的人们都爱钱，都爱有钱人。可人家却只爱中国人的钱，却爱不起中国的人。世界人的心态，其实挺矛盾：一方面他们渴望赚中国人的钱，一方面却又恐惧中国人的不文明。泰国所为，堪称一个典型。这个典型告诉我们，一个国家的国民，仅有钱还不够，还要有比钱更重要的文明。可惜，我们多年的努力，只是强调钱的重要，而忽略了精神的宝贵。有人也许会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可我却分明感到，这个牢不好补了。为什么？道理很简单，我们无法将钱转化为精神，我们无法将钱转化为文明，我们更无法将钱转化为素质。

按说，知耻而后勇，还是有救的。可这些旅游归来的游客中，有哪一个知耻了？有哪一个后勇了？中国人刚涌出国门时，城里人把不文明的事全推给乡下人，认为全是他们坏了中国人的形象。可许多年过去了，不文明的中国人还是那么多，还是那么不文明，于是乎，像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城市的人，则把责任推给小城市的人。又是许多年过去了，一切不文明行为还是依然故我，在世界各地不间断地发生着。北京、上海的人沉默了。他们再也找不到推脱的借口。殊不知，发生在上个世纪的“华人与狗不得入内”那种事情的地方，正是上海。

如果“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是对中国人的一种公然蔑视，那么，泰国人要为非中国人新建厕所，是否比那个蔑视，还要叫人难以承受呢？

“华人不得入内”，是因为华人有不文明行为，拒绝不文明行为入园，何错之有？谈什么蔑视？即便是蔑视，责任也在我们自己，与洋人无关。

同样，为非中国人新建厕所，也是因为中国人的不文明。拒绝不文明的人入厕，何错之有？自然地，更谈不上对我国人的蔑视了。即便有蔑视之意在里头，也不是人家的错。要错，也是我们的错。

写至这里，我真是悲哀之至！悲哀之极了！一百多年前，洋人在上海建了那么多公园，却不让我们入园。“华人不得入内”，总让我们忿忿不平：洋人欺人太甚！造成我们这种认知的人，是那帮记述“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中国名人。时至今日，迷雾散去，真相露出，那原本不是洋人欺人，那是我们自己不争气。更难以想象的是，一百多年后，泰国——这个东方小国，却要为非中国人新建厕所，让所有中国人为之蒙羞。我们能怪责人家吗？不能！正是因为这个不能，才令我们更加羞愧。我反倒希望，他们是出于对我们的蔑视，而不是出于对我们的不文明。

悲哀之至后，所剩的，就是痛心。痛心偌大一个中国，竟被一个小国见笑！一并地，也让整个世界见笑！

更加地痛心，还在于，莫说泰国，就是那些洋人国家，无论就其文明，还是就其文化，都不能与我泱泱之国相提并论、并驾齐驱。可是，为何这文明，这文化，竟养育不出文明之民？为何明明是龙种，生下的却是跳蚤？是我们的文明有问题，还是我们的文化有问题？抑或我们的文明与文化，原本就先天不足，还是我们的文明与文化，原本就算不上真文明、真文化？

其实，我们的文明，是好文明；我们的文化，也是好文化。这一切不是文明与文化的错，而是国人的错。错就错在国人从来没把自己的文明当文明，没把自己的文化当文化。凡事都是外国好！连马桶盖都好！即便不媚外，至少是崇洋的。崇就崇呗，可人家真正好的东西，却崇不来，人家不好的东西，反倒无师自通，一学就会。结果呢？自己的好东西，自己弄丢了；人家的坏东西，倒被我们学习、消化得不错。以至于今天的中国人，自己民族的好东西，一点也不学，自己民族的坏东西，倒冥顽不化，融进了自己的骨子里。国外的坏东西，享乐、纵欲等等，接受得非常快，不用学外语，就掌握了。

这样的民族，这样的国民，即使富得流油，又能怎样呢？而一个民族，若不能受人尊敬，那这个民族，无论她有着怎样辉煌的昨天，也不论她有着怎样骄人的今天，都纵难有令人欣羡的明天。

                                 二〇一五年三月四日，雨谷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