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味人生
(2015-04-01 13:07:36)分类: 原创 |
也许,以“滋味”来喻人生,未免略显低俗了。况且,鉴于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人生际遇,要道出人生的滋味,确凿地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就我个人的人生际遇和感受来看,我的人生滋味,可能只有一个字:痛,抑或两个字:疼痛。
在世俗的“酸甜苦辣咸”的五味人生里头,好像没有这个“痛”字。为何到了我这里就有了呢?难道我比世俗人生要出众?
兴许,“酸甜苦辣咸”这五味,对我已不起作用——尽管这五味我皆尝过。不起作用,表明五味早已不成其为味了,我对它没有了味觉。失去味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五味之外,有一个“痛”字,像邪像魔,与我形影不离,相伴左右。
年少时,不懂人生,不识人生为何物。想哭便哭,想笑便笑。但那时,哭着哭着,便笑了。
青年时,满脑子的梦想,内心有极宏大的抱负。认为自己可以做天下最伟大的事——何为最伟大的事,自己也未必十分清楚。但梦想逐一破灭,接下来,便是彷徨与迷惘。
在彷徨与迷惘中,到了而立之年。没有眼泪,亦少有欢笑。内心依然坚定地相信,那些梦想,那些抱负,总有一天会成为现实。但生活的担子沉重地压在自己还算稚嫩的肩上,委实地有些消受不起。日子过得苦极了,人生的五味中,除了“甜”,那四味我全尝到了。
踉跄着来到了不惑之年,忽然发现,彷徨与迷惘都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内心深处不能与他人言说的哀伤与疼痛。
梦想与抱负,不能说在这个十年彻底地破灭,但似乎也不那么牵念着了。这十年,我发现自己独自一人时,会流泪了。当然,有时也会笑。人前笑,那是装的,给人看的;人后,有时也笑,笑自己的可笑之处,亦笑一路上遇到的可笑的人,可笑的事。然而,这笑都非常糟糕,——笑着笑着,自己却哭了。
父母健在,我是幸福的。可我却在这幸福里痛着——我为自己无力改变他们艰辛的生活,无力改变他们病痛的身体,内疚、不安,疼痛不已。
父母不在了,我也就无幸福了。除了一个“痛”字,我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我是个欲望极低的人,到眼下这时光,连生命都淡然起来,真是可以忽略欲望这个词了。按说,在这样的时光里,在这样的心境中,那个叫“痛”的东西,一并地也该消退了,甚至于死亡了。可是,我要说,这个“痛”字,它绝不是一个字,它是一个邪魔,一个置人于死地的邪魔。它不仅每天与我在一起,还时不时地发作起来——让我疼痛难忍,让我生不如死。
我绝望地发现:疼痛,不只是一种感受,也不只是精神上的,它已渗入骨髓,痛入“膏肓”。
我知道,这种痛,已经成了一种疾病,一种心理疾病。
我并不讳疾忌医,我只是一直没把这种痛,视为疾病。即便是疾病,估计医学也无能为力。但最后,我还是就医去了——我不奢望他们医治我的痛,我只是出于好奇。
医生算是熟人吧,免了许多客套与敷衍。
“疼痛是一种病吗?”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医生的回答,显然要专业一些,也冗长一些。在医生看来,疼痛首先是一种主观上的感受,伴有情绪性反应。“我们一般根据病人描述疼痛的程度分级,让病人根据自身感受说出,即语言描述评分法,将疼痛划分为4级:无痛、轻微疼痛、中度疼痛和剧烈疼痛。”
他停顿了下来,问我属于哪一级疼痛?我想了想,不知自己是哪一级。
接着,他又说道:“慢性疼痛是一种疾病,过去以疼痛超过六个月为标准,现在超过三个月甚至仅一个月,我们就把它称为慢性疼痛。”
他再次停顿下来,问我“疼痛多长时间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怕我说出的疼痛与时间,与他所说的那些疼痛与时间,根本不是一回事。但我又不能不说,因为他一直将目光对准我。我说,不好意思,我的疼痛,有时是轻微疼痛,有时是中度疼痛,有时则是剧烈疼痛。至于时间,我想应该有几十年了吧?从少年时期,我便有了这种疼痛感。
他皱紧了眉头。说,首先要说清你的疼痛是哪个部位。其次,疼痛性质很重要,同样是胳膊痛,是麻痛、胀痛、酸痛,还是撕裂样针扎样的疼痛,持续疼痛还是一阵一阵地跳痛,手轻轻抚摸或衣服挨着能不能引起疼痛等,这些都不一样。还有疼痛持续的时间,疼痛两年和刚刚才疼,就是慢性和急性的区别。
我说,不好意思,我的痛,不是胳膊痛,腿痛,不是身体的某个部位痛,也不是麻痛、胀痛、酸痛,但撕裂样或针扎样的疼痛,有时倒是有过,一阵一阵地跳痛,也有过。我想我这疼痛,可能算慢性吧,只是,我真不认为,我这疼痛是身体的某一个部位有病。
医生摇了摇头,好像他听不懂我的表述,又好像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没法沟通。他开了个玩笑,说,你这疼痛,可能是心灵或灵魂的疼痛吧!若是这般,那是医学无能为力的啊!
实际上,关于疼痛,许多人不知道怎么向医生说,乃是因为,有一种疼痛,它不是肉体方面的疼痛,它是精神的,它是心灵的,它是人的灵魂的。这样的疼痛,病人无法述说,医者也开不出药方。
我明知医者无能为力,可我还是去了。我说过,我是出于好奇。我的好奇,不是通过他来了解我的疼痛、继而治疗自己的疼痛,恰恰相反,我是想看一看在本地颇有名气的一个医者,他是否也有精神的疼痛,心灵的疼痛?看得出,他没有这方面的疼痛。
一个缺少精神疼痛、心灵疼痛的人,即便他有天才一般的医术,我们也很难指望他会对病者体贴入微与关怀备至。
医生治不了我这疼痛,我自己也治不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疼痛一点点地扩散,仿佛烟雾弥漫于我的整个心灵空间。我一直想乐观一些,就像我对人生的达观。可奇怪的是,我对自己的人生可以达观,却对我生活的这个世界乐观不起来。
我年轻时的那些梦想,都破灭了。现在看来,破灭了也好。若实现了那梦想,今天的我可能更加悲观,更加疼痛。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梦想之所以不能实现,并非自己没有那个能力,而是内心的那个疼痛作祟。——这个疼痛的存在,注定了我的命运,也注定那梦想会破灭。因为,所谓疼痛,就是内心的柔弱,就是良善,就是对这个世界的热爱。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世事的变化,尤其人心的变化,疼痛感也变了。变得对世界的忧思,对人的忧思更为深重。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世界就像清晨的太阳,让人充满希望,可成年后却发现,世界不是清晨的太阳,清晨的太阳也不是世界原本的模样。
我的疼痛,不关乎我的梦想,不关乎我一己的命运。如果说这种疼痛关乎心灵,乃至灵魂,那么,我有时也会自问:我对于世界的对于人的这种疼痛,究竟有着怎样的意义?我是自找苦吃,还是我想做救世主?
可是,世上没有救世主。
原以为,放下世俗的欲求,我便可以解脱了,至少,不再会劳心费力地生活了。人生那么苦短,又那么简单,一切物质上的追求与创造,都没有多大意义,也带不来我们所谓的幸福。可放下了物欲,放得下精神的欲求吗?即便放得下精神的欲求,是否就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如果一个人的心灵对外界,对他人没有了丝毫的反应,那固然是做到了“心如枯井”了,可他这生命与动物还有什么区分呢?我们到世上来是来做人的,不是来做动物的。即便我们不能拯救他人,甚至不能帮助他人,可我们的心却应该向着那些困苦的人、艰难的人、不幸的人。这些人,常常让我的心针扎样疼痛。
我们到世上来是来做人的,不是来做动物的。但这个世界,不管中国这片土地上,还是中国之外的土地上,却生活着众多的披着人的外衣,干的却是动物,甚至比动物还不如的勾当和罪恶。这些人,常常令我的心剧烈地疼痛。
我无法向医生陈述我的疼痛,医生也理解不了我的疼痛。与其说,我的疼痛缘于我的恨,不如说,我的疼痛缘于我的爱,缘于我对人的“恨铁不成钢”。
我是一个放下了许多的人,一个没有了许多在意的人,可我不得不说,我并没有彻底地与尘世决绝。我内心的疼痛告诉我,我还很在意这个世界,我还很在意这个世界上生活的人们。在意这个世界,说明我希望世界能真正地美好;在意这个世界上生活的人们,说明我对痛苦、不幸的人,充满牵挂和同情;我对那些制造罪恶与残酷的人,充满了惊恐,并希望神能真正地走出来,给这些人以惩罚,给世人以信心、以希望、以温暖。
如果,“酸甜苦辣咸”,乃人生的五味,那么,疼痛,可能就是人生的六味了。这一味之所以没被人们写进去,不是人们的忽略,而是多数人的人生都只有那五味,而未必有第六味。
其实,五味人生已够愁苦的了,再来一个第六味,人生还真是不幸。但“酸甜苦辣咸”,终究只是一己的人生滋味,每个人都如此,所以也谈不上差别。也许人生的差别,不在财富,不在名声,而只在这“疼痛”二字上。因为,拥有财富、拥有名声的人,未必拥有“疼痛”;而拥有“疼痛”的人,可能既不富有,也无名声。他可能默默无闻,他可能平平凡凡,可上苍却让他的心灵特别丰富、敏锐,让他拥有五味人生的同时,还拥有第六味人生——心灵的疼痛。
原以为,彷徨与迷惘,是年轻的代名词。回过头去看,年轻时的彷徨与迷惘,倒是人生很美丽的事。彷徨与迷惘,说明我们一直在寻找出路,寻找一条适合于自己前行的路。常常是,一面寻找,一面迷惘;一面迷惘,又一面寻找。在寻找中迷惘,在迷惘中寻找。就这么迷惘着,寻找着,人生的出路兴许就寻找到了。也许因为过于迷惘,过于彷徨,而错失了最美好的时光。我自己可能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一个很好的典型。我在该确定自己人生道路的时候,因为过于彷徨,也过于迷惘,而没有找到真正适合于自己走的路。我今天所走的路,也许并不是我真正想走的路。但是,人生没有回头路。既然走错了路,也就只能如此走下去了。
许多人爱把自己此生的遗憾,甚至错误,留待来生弥补,这是很可笑的。即使有来生,我们又如何能知道自己的前生是个什么样子?
最好的弥补,就是顺其自然,抑或将错就错。
我们都说,人生的路不可走错。这话有时对,有时则未必。既然人生的路不止一条,那怎么能说你走的那一条就是错的?如果真的走错了,也不妨走下去。也许,在这条看似错误的路上,却是你人生最好的一条路,抑或最适合于你的一条路。歪打正着的事,在现实生活里头,是极常见的事。
世人皆害怕肉体的疼痛,那些因为肉体疼痛而发出呻吟声的人们,似在向世人表明,他(她)的肉体多么疼痛!与肉体疼痛不同的是,那些心灵疼痛的人们,却较少发出呻吟声。而事实上,后者的疼痛,较之前者,真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