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意味

《圣经》说，人都是有罪的，这个罪，不光是一个人做了什么坏事，恶事，还包括一个人内心的坏主意，坏想法。比如，一个人在内心诅咒另一个人，这个诅咒，也算作罪。

上帝之所以认定每个人都是有罪的，是上帝既看到许多人在干坏事，在作恶，又看到许多人虽然没有在干坏事，在作恶，但这些人的内心却非常阴暗，险恶。这些人拥有的坏心思，虽然没有付诸实施，但在上帝看来，也是有罪的。

现实世界，人们理解的罪人，只是那些干了坏事，恶事的人。比如，一个人杀了人，这个人不但要受法律的处罚，还要受到世人的鄙视和憎恶。可如果一个人的心思很坏，甚至是一肚子坏水，除了上帝，没有谁会说这个人有罪。也就是说，一个人只要不把他的一肚子坏水付诸行动，他就不会被人们视为坏人、恶人，自然，他也就不是罪人了。但是，说心里话，我很害怕这种人，比那些径直杀人的人，还害怕。

这么一来，可就乐坏了那些有心计、又一肚子坏水，爱搞阴谋诡计的人了。只是，他们逃得过群众的眼睛，却逃不过上帝的眼睛。上帝告诉我们：“天下无义人”。

实际上，真正可怕的人，未必就是那个杀了人的人。杀了人的人，心里那么想，便那么干了。他要算是磊落的。可怕的是那些有杀人想法，却没有实施的人。不实施，并非他们不敢杀人，不想杀人，而是他自己怕死。他知道，法律不会放了他。他更知道，一旦他杀了人，他就成了杀人犯，口碑会极差，不但影响他，还影响他的家人，甚至几代人。

但他又非常想杀人。怎么办呢？他就想办法陷害这个人，造谣这个人，中伤这个人。这个人会被他陷害得很苦，也会被他的谣言伤得很苦。可这个陷害他的人，造谣、中伤他人的人，却不被人们所识破——人们以为，他陷害人，一定是他被人陷害过；人们不仅听信他的谣言，还帮着他传谣言；人们不仅听信他对另一个人的中伤，还坚信不疑地认定那个人“确实不是个东西”。

再看看那个杀了人的人。由于他杀了人，人们便会说：“这个家伙太坏了，太会隐藏了，怎么也看不出他原来是这样的人。”一个人杀了人，势必有因。即使如此，我也不主张、不认同要杀人。我早已说过，宁可自杀，也不要杀人。一个人有权处置自己的生命，无权处置他人的生命，尤其是那些无辜的人。但当下这个时代，却总有那么些人，动辄杀人，这种倾向，非常恐怖，也非常值得我们警惕。

一个人只要他杀了人，只要他干了这桩事，他就休想为自己开脱罪恶之名。人们只认得他是一个杀人犯，而不认得他从前原是一个多么好的人。我这么说，并非是说杀了人的人都是好人，我只是想用一个杀了人的人和一个没有杀人却有杀人之心的人，作一个比较，以及人们对这两种人的认知。

事实上，即便那些因为某种原因而失手杀了人的人，我也绝无同情之心，因为，毕竟他干了不该干的事。

我个人理解，上帝说我们人类都有罪，指的是两种罪：一种是类似于那个杀人的人所干的坏事、恶事，一种是人内心的恶，内心的坏。比如，一个人很想杀人，可他却又害怕。于是就转为对他人的陷害，对他人的造谣和对他人的中伤与侮辱。

相信上帝的人，会说上帝看得到我们，不相信上帝的人，也相信天知道，神明知道——“人在做，天在看”、“离地三尺有神明”。可问题是，上帝看到并且告诉我们了，我们又怎样了呢？我们改正了吗？我们害怕了吗？我们真的相信上帝说的话了吗？我们会承认自己有罪吗？我们会认同“天下无义人”吗？即便承认，恐怕也只承认别人有罪，承认别人是不义之人。

我们不相信上帝的话，本质上还在于我们没有这个信仰。即便是那些有此信仰的人，他们也未必真心承认自己是有罪的，是不义之人。

真正能够看透人这个物种的，可能真的只有上帝。只是，上帝能够看透，他却管理不了，更拯救不了。尼采说，上帝死了，可能是指人的信仰死了。上帝实际并没有死，而是上帝不管事了，尤其人的事，他管不了。管不了，只能任由人类自己想怎么耍便怎么耍去。反正，人类的路，也就一条：死亡。上帝不让人活得久，可能是上帝不忍看到人做太多的恶，使太多的坏。

《圣经》里有段文字，说，有人抓住一个行淫的女人，想用石头砸死她，去征求耶稣的意见，耶稣说，你们中谁没有罪，就拿石头砸她吧。结果，一群人竟悄然散去。

这群人之所以在听了耶稣的话后，悄然散去，是因为他们都心知肚明：他们每个人都不干净，都有罪。可同样的情境，如果换一个环境，抑或让时空倒置一下，即：这群人不是生活在耶稣健在的时代，而是当下，而是中国，我敢打赌，那些手拿石头的人，在听了耶稣的话后，会毫不迟疑地扔向那个妇人——他们都想证明自己是无罪的，他们都自负地以为，只有他自己是清白的。

这出戏，人类若是自己演给自己看，倒也正常，因为人类惯于自己欺骗自己。可在耶稣面前演出，就只能令耶稣心寒和厌恶了。

《圣经》里的那群人，悄然地走开了，他们或者扔掉手中的石头，或者将石头坚定地攥在手心，不敢显露出来。因为耶稣的话，不但让他们自省，也让他们为自己的行为羞愧。也就是说，这群人还有自知之明，还有良知，还有羞愧之心。可在我们这个时代，这些东西都成了稀罕物。

实际上，当我们将石头投向那个行淫的妇人时，丢人的倒不是那个妇人，而是我们这群投石头的人了。

人类有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类不承认有罪，人类认识不到自己有罪。许多人会说：“我有什么罪？我有罪怎么没被抓起来？”这种人理解的罪，就是犯法。更可怕的是，我们一面犯罪，一面却认为自己很清白。

我们都生活在世俗里，每个人都免不了世俗的那一面。比如，听听谣言，偶尔也说说听来的谣言。只是当我们听谣言、传谣言时，关于你的谣言也在别处、别人的嘴里传着呢！也就是说，我们听别人的谣言、传别人的谣言，另外一群人却在听你的谣言、传你的谣言。“谁人背后无人说”。这句话道出了每个人都会在背后说说别人。说说别人，都说些什么呢？无非是你的缺点，你不太好的那一面吧！另外，再加一点有关你的谣言，这样，你就成了一个不那么好的人了。而他（或者她）则听不到关于自己的谣言，于是他们便认为，这世上只有他们是好人。

为什么我们会这样呢？没有别他的原因，只是我们都不希望别人好，至少不能比我好！尤其那些确实比我好的人，我们就一定要想方设法抹黑他。至于这么做，是不是我们就比他好了？没人这么想。

不敢说，每个人的内心都是肮脏不堪的，可我们也不必否认，我们的内心总有肮脏的时候。我们都是人，我们都没有那么高尚。如果我们很高尚，上帝会说我们有罪吗？上帝会说：“天下无义人”吗？我不确定这世间是真有上帝，还是假有上帝。如果没有上帝，人类倒可以夸口自己是高尚的！如果有上帝，人类最好闭上自己的嘴巴。

我愿意相信这个世界是有上帝的，是有神明的。但如果上帝只是将我们看穿——从外在到内在，而不惩治我们的作恶，那这样的上帝有又怎样？中国人相信神明，认为神明不仅能够洞悉我们所干的任何一件坏事、恶事，还能够在适当的时机将干坏事、恶事的人，予以惩罚。——世间的确常有被惩罚的人，只是我们不能确定，这些惩罚是否都来自于神明？

中国人相信神明，相信神明会有这样的一种作用！可讽刺的是，这种相信，丝毫影响不了一些人该干什么干什么，该怎么干还怎么干。

这就是人又一可怕的地方。他们口头上相信神明，可私底下却把神明忘个一干二净。尤其当他们作恶干坏事时，神明早被他的邪念取而代之。

我是相信报应的，可对于神明是否真的存在，却有怀疑心理。因为，我总觉得神明若是存在的，那他就不应在许多罪恶发生时，无所作为。如果说他看不到，那他又怎么是神明呢？如果他不制止，也不惩处，那世人又怎么相信他是神明呢？又怎么相信神明是存在的呢？

许多人在做坏事时，之所以没有这方面的恐惧和担忧，可能就是他们看到神明常不在场，常常闭上眼睛睡大觉。

看来，人类要想拯救自己，拯救自己的罪行，拯救自己这人品，仅靠上帝，仅靠神明，都不够，都解决不了问题。解决不了问题，并非上帝、神明不靠谱，而是我们人类信仰的不充分、不坚定。要解决人类自身的罪恶与他们的人品，依旧需要信仰，而且这信仰要成为他心里的真信仰。一旦相信就不再将信将疑，一旦相信就不再三心二意，吊儿郎当。当下中国社会的诸多问题，其实都是人的问题。人的信仰，人的教育严重缺失的问题。有人说，中国人是有信仰的。但他们的信仰，要么不是宗教意义上的信仰，要么就是政治上的信仰。这些信仰很难拯救人心，拯救灵魂。比如，许多人一面相信神明，一面又为自己开脱：唉，神明在哪里啊？这哪里能叫作信仰？

我也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有信仰的人，不管是上帝，还是神明，还是马克思。尽管如此，我还是坚定地认同上帝的想法：人都是有罪的。既如此，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是熟视无睹，任其自然，还是尽力管控自己，尽可能地少犯罪，最后达至不犯罪？很显然，我想做到后者。我想，许多人也都会这么想，这么选择。这样做，兴许会很艰难，我甚至怀疑人到底能不能改掉自己的罪恶。可我还是愿意努力一下。

要做到少犯罪——我只能做到少犯罪，而很难做到不犯罪。不犯罪意味着既不能干坏事，干恶事，还要做到内心清明，光明，不存丝毫坏心思，不搞阴谋诡计。要做到少犯罪，还要做到不在心里怀恨任何人，不在心里诅咒任何人。

在上帝与神明面前，我敢说，相较于那些大罪大恶的人，像我这样的人，犯的罪都是小罪、小恶。但小罪、小恶也是罪、也是恶，也同样不可原谅，不可豁免。

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拿起石头投向任何一个有罪的人——不管这个人是我熟悉的，还是不熟悉的；不管这个人是我的朋友、亲人，还是我憎恨的人、甚至于仇敌。我连拣起石头的资格都没有。我相信，其他的人，也没有。只有上帝才有。然而，上帝却不屑于投掷。

在上帝眼里，人显然没有那么可爱。上帝说人都是有罪的，又说“天下无义人”，足以表明他老人家有多么不喜欢人类。但人又是他亲手制造的，况且他已毁灭过人类一次，他不大可能再来一次，因为，再来一次，人类也还是这个样子。

我揣摩，人在上帝眼里，可能还是有些意味的，比如，虽然恨着，却不愿再一次灭了人类。毕竟，人类都是他的孩子。

我揣摩，人在上帝眼里，真正的意味，很可能是不可救药，也可能是不可理喻，以致让上帝左右为难，无能为力。

                                           二〇一四年九月五日，雨谷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