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疴与暴戾
(2014-05-14 11:53:54)分类: 原创 |
沉疴与暴戾
去年年初,在政府办公大楼的电梯间,我与一个县的县委书记相遇。他说我瘦了,我说他胖了。他说胖是病,我说瘦也是病。说完,两人哈哈一笑。他说,听说你出了几本书?我说,业余爱好,自娱自乐。他说,你别谦虚。你的作品我读过,我很喜欢。“这样,”他说,“我安排宣传部买一点,发给干部们阅读。”
我说,非常感谢。他说,如今出书不容易,出了书卖起来更难。不是书的内容不好,而是读书的人越来越少。他的话令我十分感叹。我说,你不愧是书记啊!连这方面的行情,也如此熟悉。
出了电梯,我就把买书的事给忘了。不是我的记性差,而是官场上的话,一般是当不得真的。
但第二天下午,刚进办公室,我就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接了。原来,这个号码的主人,就是那个县委书记班子里的宣传部长。
部长很热情,说书记上午给他说了,他立马安排了下去。过会有个姓某的副部长会给你打电话,具体由他来办理。
我说,谢谢部长。他说,不客气,这可是书记亲自交办的任务啊!
整个下午我都没有接到那个副部长的电话。第二天,第三天,对,第三天上午,副部长的电话终于来了。
他倒是开门见山。说,你是张先生吧?我是某县宣传部副部长某某某。看来你跟我们部长关系不错啊!他安排我跟你联系,买一点你的书。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说,谢谢!
他说,这样,你这事,我安排我们的办公室主任具体跟你对接,他会给你打电话的。
我又说了声谢谢,他就挂断了电话。
至少过去了一周,我才接到那个办公室主任的电话。他的声调有点阴阳怪气。他说,你要卖书给我们啊?什么书啊?我们连书都没有看到,怎么购买呢?你先送几本来看看吧。
我正要挂断电话,办公室的主任却又说起话来:“这样吧,你把书直接送给我们办公室的副主任某某某,我让他给你打电话吧。”
这回,我没有说谢谢。我始终安静地听他说话。
又是好几天过去了,我也几乎忘了这事。但副主任(至多是个股级干部吧)恰在我快遗忘此事的时候,来了电话。他的声调倒不阴阳怪气,看样子,他对主任安排他这工作有些不爽。他问我:“你和主任啥关系啊?书的事,你跟我们部长汇报了没有?”
看得出,办公室主任安排这件工作时,没有说这是副部长的安排,更不会提部长了。而这个副主任以为是主任与我私交,没有通过部长,直接干的。
副主任没听我解释,便以不悦的口吻对我说,这样吧,我让我们办公室秘书某某某跟你联系吧。我现在搞“创卫”,头都搞大了,哪有时间弄什么书啊!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已基本不抱希望了。但过了整整一个月,这个时间我记得很准,秘书某某某倒是来电了。
他说,不好意思,我把你的姓名给忘了。
我说,没事,你直接说事吧。
他说,某副主任说你要售书给我们,让我跟你联系。你是书店的吗?售的是中央领导的讲话呢,还是退下来的领导写的回忆录?
我说,我不是中央领导,也不是退下来的领导,我写的不是回忆录,我没什么可回忆的。我是个普通的文学爱好者,写了一些小杂耍。
他很惊诧:“小杂耍?你怎么卖到我们这里来了?我们这里可是党的宣传机关啊!”
我知道,再同他对话下去,会更加地没了意义。我说,这样吧(我也官腔一回),看来,你对这个事很不明了,建议你再仔细寻问一下你的上司——某副主任,弄清楚之后,我们再聊吧。
他说,好!就挂断了电话。
从此,再无任何音讯。
时间都到哪里去了!转眼的工夫,这一年的年底就来到了。
还是在电梯间,我又一次与那位县委书记相遇。他还是老样子,容光焕发,西装革履。见了面,热情地握手、互致问候。突然他问:“你那个事办了吧?”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约略迟疑了一下。他立马明白了我这表情所传达的意义。他说:“咱们出电梯间谈吧。”
出了电梯间,他掏出手机,划拉了几下屏幕,划出一个号码,打了过去。因为我们站得近,电话另一端的声音听得很清晰。
“书记啊!您指示!”
“我指什么示?我问你,张主席那几本书你落实了吗?”
“落实了啊!早就落实了。我亲自安排某某某办的。”
“别官僚了,到现在都没有办,你落实什么了?这点小事,我不希望再打一次电话了。”
“您放心,书记!我立马亲自去办。”听得出对方甚为紧张,甚至有些惶恐。
我说,这点小事,太有劳您了。
他说,太不好意思了。我们一直在抓机关工作作风,你看,还是抓得不到位啊!
正说话间,我的手机响了。我看了看来电显示,对书记说,你们的部长来电了。他说,你接吧,我开会去了。
部长在电话里,一口一个道歉,一口一个对不起。他表示,下午即派车过去拉书。
刚挂断,副部长的电话就进来了。依旧是一口一个道歉,一口一个对不起(比部长多了一个请原谅)。临了,他说了一句令我大为惊异的话——他说:“部长也是,早说是书记安排的,我哪敢让下边的人去办啊!”
电话挂断,主任的电话便进来了。客套的话,我就不去重复了。但他的话也很让我吃惊——他说:“某部长真不会做事,直接告诉我是部长安排的,不早就办了吗?”
接下来,副主任的电话也来了。他开口、闭口地叫我“领导!”开口、闭口地说不怪他,怪主任没跟他讲是副部长安排的。
最后一个来电的,是部里的秘书小某。他带着哭腔,诉说他年纪太轻,不懂事理。加之领导也未向他讲清楚来龙去脉,他就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地问了那些不该问的问题。他反复请求我,看在他刚参加工作的份上,给他的领导,尤其是部长讲讲情,他会感恩一辈子的。
我很同情这个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我们都有过年轻时,像他这个年龄,我也进机关了,也是什么都不懂。所以,我对他说,不要这般内疚,你做得没错。
他在电话那头,哭了。后来,我不仅在他的主任面前表扬了他,还在部长面前夸赞了他。
年轻人需要关心、提携,可我实在不知道,在这样的地方,一个人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下午,他们果然派车来拉书了。一同来的,除了部长,还有那个副部长、办公室主任、副主任,以及秘书小某。
这阵势,让我很感动,更让我很感慨。但老实说,我并不认同这阵势。我知道,这阵势的背后,其实是一种权势。而靠权势所带来的阵势,是不足取的,甚至是有害的。
好多年前,民间流传一则顺口溜。说,中央政府发文件,一级一级往下念,念完了上饭店。如今是“习李”执政,刹住了吃喝风。念完了文件,未必敢再下饭店。可这则顺口溜所要传达的,并非下饭店,嘲讽的乃是一种形式主义。抑或,人们对待中央政府文件的一种态度。这种态度的有害性,就在于一级一级往下念,而不是去落实。就像我的书,书记交给部长,部长交给副部长,副部长交给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交给办公室副主任,办公室副主任交给办公室办事员。至于事情结局如何,没有哪一个环节会想到过问一下,督促一下。
这样的工作作风,无疑是极有害的。若不抓抓这作风,或者,若不从这根本性的问题抓起,即便刹得了吃喝,也解决不了中国官场的官僚习气与形式主义。
关于我出版的几本书,想借此说几句话。
我的书,出版起来很困难。原因是,我文字中有一些语言,有一些观点,有一些想法,日常生活中随口说说,是可以的,可若将其写在白纸上再变成黑字,那就不允许、不可以了。所谓不允许、不可以,说白了,就是他们认为,我的一些观点,一些想法,一些语言,过于敏感,过于尖锐。而所谓敏感,所谓尖锐,就是我说出了事情的真相,而那些真相,你可以心知肚明,但决不可以说出来,尤其是写出来。无疑,他们认为我不是一个歌赞派,我是一个喜欢批判的人。事实上,就连执政者自己也明白一个道理,没有批判的声音,并不代表一个时代的完美,而只能说明这个时代是不透明的,是不开放的。而不透明、不开放,则是没有前途的,没有光明前途的。
我坚持认为,没有批判的声音,并不代表这个时代的美好。相反,我会为这样的时代,深感忧虑。我是一个没有什么名气的人,我也不喜欢所谓的名气。但是,我对这个世界,尤其是对我置身其中的国家,充满关爱之情。我相信,只有有爱的人,才会有忧虑,才会为这个他爱的国家着想。尽管我的担忧,显示了一些过激,或者过急。我也非常清楚,自己的担忧,不能直达天听。可这丝毫不影响我的表达。令我奇怪的是,为什么一个深爱自己祖国的人,他仅仅是出于爱而写了内心的真实想法,揭示了一些明摆着的问题,竟不能被允许出版他的文字?如果要出也可以,必须接受出版者的大肆删削。显然,我不会接受。
历经周折,书终于出版了,可紧接着要我面对的,却是国人没有时间读书了。时间都到哪儿去了?我想到了上文里提到的那个副主任。他说,他的头都搞大了。这句话令我记忆深刻。一个头都被搞大了的人,他当然既无心买我的书,更无心看我的书了。事实上,他不只无心看我的书,也包括看其他人的书,哪怕是中央领导。
书,不好出版,出版了,也卖不出去。一个写作的人,他只知道写作,而应付不了这么多的事。有朋友说,我现在的写作速度缓慢了下来。他说得对极了!的的确确缓慢了。为何缓慢了?我怕出版,我怕出版了以后卖不出去。
有人也许要骂我矫情了:你可是连县委书记都帮你的人啊!
说得极是。可今后我还敢要他这个帮忙吗?
实际上,我最怕的,不光是这出版,这销售,而是无人看书。
我的书,他们可以不看,但这世上还有许多的好书,他们则是应当看的啊!不看书,就意味着这个社会没有书香气。而在一个没有书香气的社会里,就只能盛行暴戾之气了。
那个感叹头都被搞大了的小公务员,难道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集体写真吗?要知道,暴戾之气浓郁,恰恰是我们每一个人都被世俗搞大了头,从而失去了我们唯一可以夸耀的所谓理性啊!
官僚主义,形式主义,以及官场上的这些做派,已经成为一种沉疴。解决的办法不是没有,只是解决起来可能会比较麻烦,甚至是痛苦。比如公车改革这事,说来说去了许多年,还是改不了。这说明,改革者并不希望牺牲他们的利益。实际上,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是立马可以解决的。
至于弥漫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这样一股暴戾之气,乃是多年的社会矛盾和问题累积叠加的结果。生活于这样的时代,作为普通民众,非常惊恐,非常痛苦。这样下去,肯定不行。可如何化解,又是个头疼的问题。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需要迫切解决的问题。否则,政府是不好向人民交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