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住我们的那根绳索

一个作家在乡村里看见了一头牛和牛鼻上的牛鼻环。他感叹地在他的文字里写道：“一个小小的牛鼻环，却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一大发明，只因为人类驯服了牛，才有了牛耕，才有了农业的发展。”

作家的感叹，大致是不错的。

我在农村生活过，小时候还于暑期放过几天牛。那时，我便很好奇、亦很感喟：农民们真是了不起，他们竟能把一头牛控制得如此服帖。不过，当有一天我亲眼目睹了一头小牛被上上牛鼻环时，我才知道，牛的服帖原是很痛苦的。

那是很冷的一个午后，我的远房婶婶要我去喊叔叔来家吃饭。叔叔在生产队喂牛，我一口气跑到队屋，屋子里烧着火，暖暖的，但光线依然很暗；我看见许多头牛在不安地冲撞，屋子里充斥着牛粪、牛尿的气味。我掩着鼻，拿眼睛搜寻我的叔叔。这时，我才发现不对劲，看见几个人围在一起，好像打架的样子。我突然有些紧张，我说：“叔叔！你们怎么打架了？”叔叔粗声大气地说：“我他妈哪有时间打架，我在给牛上牛鼻环。”

我一听，乐了。赶紧跑过去，果见一头小牛被我叔叔和另外三个男人死死地摁在墙角。小牛很可怜，眼角流着泪水。我说：“小牛太可怜了！”叔叔吃力地说：“它不可怜，人就可怜。”我说：“它与人有什么关系呢？”叔叔吐了一口痰，说：“没有它做农活，你吃个球！”

回家的路上，我继续问叔叔：“牛鼻环是怎么上上去的？”叔叔说：“比较复杂，是个手艺活。在咱这一带，超过你叔叔这手艺的，他还没出生呢！”我知道我叔叔爱吹，便说：“叔叔！你真不愧是养牛的。”叔叔立马明白了我的意思，挥起手就要打我，我头一缩，向后跑去。叔叔说：“我没吹牛，我说的是实话，你回家问你老爸，他最了解我。”我说：“好好好，就算是吧！那你给我讲讲上牛鼻环的过程吧。”

他高兴地笑着说：“小牛犊长到1岁至1岁半时是穿牛鼻环的最好时期。穿鼻环时，先要准备一根三到四寸长的钉子或者一根木楔子，招呼几个人把小牛压在墙角，一个人抱紧牛脖子，往上抬，牛就没力气反抗了。然后呢，就用手摸到牛鼻子两孔中间最柔弱的地方，用钉子或木楔子猛地一捅，迅速将事先准备好的牛鼻环套上，这就完成了。”

我说：“那不是很痛吗？”

叔叔说：“当然痛啦，可又有什么法子呢？它就是这个命啊！你若不忍捅它，给它上鼻环，它就不会听命于你，不为你服务。人要想活着，活得好一些，就只能这么着。”

此后的许多年，我再也没有关注过牛鼻环，直到某一天一个朋友送给我一个牛鼻环，我才再一次地想起了牛，想起了牛因为牛鼻环而受制于人类一生的悲苦命运。

朋友送我的这只牛鼻环，我把它放在我的写字台上。并非是想表明我有多么爱牛、我又多么同情牛，而是因为，它的确给了我很好的启发。

其实，我们也是一头牛，一头被驯服了的牛。年少时，我们听命于父母的驯化；上学后，我们听命于老师的驯化；工作后，我们听命于上司的驯化。除此，我们还接受法律、规章和制度的驯化。总之，人这一辈子从生到死一直被驯化着。

我们认为，人不驯化，难成文明人。然而，吊诡的是，许多人尽管被驯化了，甚至被驯化得像牛一样服服帖帖，可这些人依旧不文明，或者文明不起来。教育也是一种驯化，而且是最常见的一种驯化，但是，经过这种驯化的人也同样不是个个都成才的。至于法律的驯化，那就更严酷了，有时一点情面也不能讲，可还是有许多人不吃这一套，照旧做违法违纪的事。可见，驯化人比驯化动物要困难得多。

但也不必悲观。造物主既然能制造出人类来，当然就有办法降服人类。造物主实在比我们人类伟大而又了不起。他老人家并没有给我们上鼻环，可人类却像牛一样乖乖地听命于造物主创造的两件东西——名与利。

有了名与利，这世间就热闹多了。

如果你是一国之首，你可以发动一场战争，去夺取你想要的名利；如果你只是个凡夫俗子，照样可以同另一个凡夫俗子为名利大打出手，即使打出人命，也无所畏惧。

名与利，更像个钓饵，等你上钩。

如果有人说：“我给你名，你愿意做我一辈子的奴仆吗？”肯定会有无数的人应声答道：“我愿意！”

如果有人说：“我给你利，你愿意听命于我，一辈子像牛一样地为我服务吗？”肯定会有无数的人应声答道：“我愿意！”

名与利，其实就是牛鼻环。尽管它并不上在人的鼻子上，却把整个人都给套牢了。

世人其实也懂得这个道理，有个成语就说得很明白，这个成语叫——名缰利索。

如果人类以为他们给牛上了鼻环，便可以让牛自此完全听命于他们，那就错了。鼻环固然可以将牛控制起来，但并不表明牛不再有了反抗。勿须举例说明，只需看看人类发明的牛鞭，便可约略知道个中情形了。

发明牛鞭，是因为人类知道，牛鼻环固然将牛控制了起来，但若要牛完完全全地服帖于人类的驱使，实在没那么容易。而牛鞭便是为了在牛试图反抗时鞭打其身。我们知道，牛固然是动物，但它同人类一样也是有疼痛感的。为了不被鞭打，牛才会屈从于人类的淫威。

如果，牛鼻环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一大发明，那牛鞭肯定不是。

但人类实在很有意思。他们发明了鞭子打牛、打马，可他们却又说：“不用扬鞭自奋蹄”。牛马固然是动物，可它们如若得不到人类应有的尊重与呵护，就未必会“不用扬鞭自奋蹄”。“不用扬鞭自奋蹄”的前提条件是：人类的呵护。

名缰利索，显然就像是人的鼻环。人类被这两个东西牵着鼻子走，不以为悲，反以为荣。当然，人类比牛高贵，高贵就高贵在——他们不用挨鞭打，便自己勇往直前、赴汤蹈火，追名逐利。

如果牛鼻环的发明，被视为人类文明进步的表现，那么，名缰利索，这个人类鼻环的发明，该视为什么呢？

还有，牛被驯服了之后，有了牛耕，有了农业的发展。而人被驯服了之后，有了什么呢？

我想了又想，想起了古人说的一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句话只讲了一个利，可能在古人看来，为名也是为利，为利就是为名，名利不分家。

既然人类被驯化了之后，就一心追逐名利这两件东西，那人类还真的不如一头牛。毕竟牛还能耕地，还能为农业的发展做贡献。——不要不服气。人类里头实在有那么些人，他们的所作所为，远不及一头牛。

叔叔去世前，我去看他。他躺在床上，很疲倦的样子。他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拉住我，艰难地说了一句话：“你叔叔为儿女做了一辈子牛马，惭愧，惭愧！”

说这话时，叔叔家的几个孩子都在。我拿眼睛一一地看他们，他们都把眼睛低了下去。

后来，叔叔竟然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可他还是未能逃脱死亡，十多天后，他还是走了）。我在一个周日里又去看望他。他坐在院子里的一把木椅上，精神挺好地抽他的烟袋。婶婶突然走过来同我打了招呼，就对叔叔说：“饭做好了，你和容儿趁热先吃吧，我去学校接孙子、孙女去了。”叔叔点了一下头，然后感叹地说：“给儿女做了大半辈子牛马，如今老了，还得给孙子、孙女做牛马。叔叔我使唤了一辈子的牛，不成想自己却给儿孙做了一辈子的牛。”

那天，在叔叔面前，我竟然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我像叔叔一样地感叹，想到这人，被名利驱使了一辈子，不就是给名利做牛做马吗？我们为名利而活着，我们活在名利里。叔叔说得好，他使唤了一辈子的牛，到头来却发现他也在为别人做牛。我们呢？我们难道不也如此吗？我们很高尚地以为，我们是在为美好幸福的人生而奋斗，殊不知，我们只是为名和利而奋斗。不知不觉间，我们成了名利的奴仆。不幸的是，许多人却浑然不知。

我一直把名利看作是造物主赐给人类的一根绳索，你追得越凶，绳索会套得越紧。许多人被这根绳索勒死，就是因为他们追得太凶的缘故。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被这根绳索套着。不同只在于，有的人醒悟了，放下了绳索；而有的人则至死不醒，始终牢牢地抓着。当然，最可悲的，可能还是我那叔叔和婶婶，——事实上，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我叔叔、婶婶型的，即，明知自己在为儿孙做牛做马，可还是做着。

名缰利索，既是我们的鼻环，亦是套在我们脖子上的绳索。人类的这种命运或者说结局，与其说是造物主的安排，毋宁说是人类自己的安排。也可能是，人类在寻找人生意义时，发现了这两件东西的“好处”——人类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也找到了活下去的价值与乐趣。只是最终他们会发现，这价值并不很高贵，这乐趣其实并不很乐，反倒是，他把人的生命搞得很苦，很悲，很累，很没意思。

突兀地，想起了革命者。

革命者为了砸碎旧制度的锁链，不惜牺牲，不惜流血。可在砸碎了旧制度的锁链之后，他们就获得了真正的自由了吗？也许，就政治信仰而言，他们是获得了自由之身，可在接下来的生存里，他们还将面对新的锁链——用本文中使用的语词，则是缰索、绳索。革命者可以挣断旧制度的锁链，未必能够挣脱名缰利索。他们同所有的人一样，依旧要被这根绳索捆绑着、牵引着，走到他们人生的尽头。

                      二〇一三年八月二十三日，雨谷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