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 弃 自 己
(2013-08-01 13:07:44)分类: 原创 |
抛弃自己
海德格尔说,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的。这话听上去有一些不舒服,甚至有一些无情,可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一个“抛”字,道出坠入尘世并非我们的意愿。事实上,没有人会征求被抛者的意见。如果可能的话,肯定有被抛者不愿接受这被抛的命运。
被抛入尘世之后,我们的命运各各不同。有人当上总统,有人成了阶下囚;有人富甲天下,有人穷困潦倒;有人被抛下不久就死去了,有人却活了很久。
被抛者的命运,一部分人依靠抛者,更多的人只有依靠自己。后者,之所以只能依靠自己,是因为抛者自己的命运就差得很。而前者则不同,抛者完全能够操控被抛者的命运:有权力的给被抛者以权力,比如中国的那些皇帝,可以把自己的帝位传给他;没有权力而有钱财的,被抛者的命运也会很好。即便到了目下这时代,中国人依然会给他们抛下的子女营造一个很好的安乐窝,甚至送到国外去享乐。
大多数被抛者的命运都是悲苦的。依照我上面的逻辑,这些人的悲苦,皆是抛弃他们的人所制造的。但是我们没有理由责怪抛者。结婚是他们的权力,生孩子也是他们的权力。即使他们没有能力让我们的人生过得很好,可在生下来的相当长一个时段内,他们给足了我们以爱。当我们年长而离开家庭,独自奔向社会之后,一切就只能依靠我们自己打拼了。即便此时,面对我们所受的苦难,他们也是心疼不已的。
同许许多多被抛者的命运一样,我也很悲苦。抛我者父母,他们自己的命运原本就很不幸。当然,生长在他们那个时代的,没有谁的命运是好的。很显然,父母除了给我以生命,物质的东西他们一样也给不了(但我庆幸他们给了我许多精神的教诲)。尽管在很长一个时段内我对自己的命运深为不满,但奇怪的是,我却很顽强。从未想过要放弃这悲苦的人生。不放弃,缘于我尚未报恩于父母。那时节,满脑子都是理想和梦想,甚至有许多国家之梦。
我的境况,父母看在眼里,尽管,在他们面前我从不慨叹命运之艰之难之恶之险。在他们面前,我的表象看上去很潇洒,但我的伪装哪里能够欺骗到他们呢?
那一年的中秋,我从市里回父母身边,陪他们过节。父亲不是很嗜酒的人,可他爱喝两盅。平素都是他一个人喝,这个中秋我决定也喝一盅。父亲乐了,说,你这是破天荒了。母亲说,还是别喝了吧!父亲说,男子汉大丈夫喝盅酒算啥!母亲说,他自小身子弱,没酒量,还是不要喝了吧!母亲拿眼睛看我,父亲也拿眼睛看我。我说,妈!让儿喝一盅吧,就算我陪父亲了。母亲把收回的酒盅又放到了我面前,满满的一盅酒此时只剩下了半盅。我知道,这是母亲心疼儿子,怕我喝醉了。
同母亲的心疼相反,父亲似乎倾向于我多喝一点。因为,在他看来,我在官场上混,没一点酒量怎么成呢?父亲说,官场上的人都是好酒量。我说,所以我不适宜在官场混。父亲忙改口,说,那也不一定,那也不一定。父亲知道我的想法,我并不是一个想在官场混下去的人。我知道自己的性格,知道自己这性格同官场格格不入。父亲只知道官场上的酒,却不知官场有许多的东西都是我所不屑的,包括这酒。自己之所以明知如此却还在这个场子里呆着,并非我心口不一,而是我知道离开这里我就会断炊。从这个意义上讲,留下来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不致于忍饥挨饿。
那天,我把半盅酒端起来一仰脖子倒了进去。父亲看着我极度痛苦的表情,笑了起来。他说,像个男子汉!但是,第一次喝酒不能这么喝,先抿一口,品品滋味,然后再多喝一点。那天,我喝了两盅半,是在母亲去端菜时父亲又鼓捣我再来一盅。两盅半下肚,我脸红脖子粗,母亲见之非常生气,不仅责怪父亲,也责怪起我。母亲较少在我面前讲说大道理,但这一次她却厉声地说了这样一句话——贪酒的男人,是没有出息的男人。我们家的容儿不应该是这样的男人!
自此之后,一直到母亲离开这个尘世,我再也没喝过酒(母亲去世后,我喝了几次)。
那晚,我真是醉得不行。躺在自己的床上,醉眼朦胧,口渴得厉害。父亲跑到院子里抽烟,我几次想爬起来陪父亲说说话,可就是起不来。母亲一忽儿给我添水,一忽儿帮我拉被子,一忽儿拭拭我的头,一忽儿摸摸我的脚。后来,就睡着了。待醒来时,依然是那种酒醉的感觉。忽然听见母亲在那边厢说话,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母亲说,要知道容儿命运这般苦楚,当初何必生下他来?
我一直想听听父亲的意见,可父亲一句话也没有说。
造化弄人。在父母相继离世后,我的物质生活有了极大的改善。可是,当我的钱不能供给父母使用时,这钱还有什么意义呢?
父母离世后,我变得很消极。恰在此时,我走出了人生的洞穴,对人生算是有了极度的明了与洞悉。尽管看清了人生毫无价值,可并不否认悲苦的意义所在。就自己的人生来说,虽在悲苦中,却竭力奋斗着!这个心酸的奋斗历程,使我对人生的体悟非常深刻。我之所以要改变命运,就是想给我的父母一丝宽慰。如果我们生活得太过悲苦,他们的心情会比我们还难过。因为,我们是他们送入世间的。
在那个充满悲苦的时期,我的内心却有着高远的人生目标和愿景。我渴望能为祖国做很大的事,能为父母带去幸福与荣光。虽然这一切都没有成为现实,都落了空,但我终究有过这样的愿景。人生能为自己的理想激动过、奋斗过,也是值得欣慰与倍感幸福的事啊!
相对于那些炫耀自己出身“富贵”的人,我更荣耀于自己出身的卑微。如果说要感恩父母把我抛到这个世界上接受动荡不安的人生体验,那么,我更感恩于他们自身地位的卑微。没有他们的卑微,就没有我今天这颗善良的心。没有了这颗心,我担心我就不是我,而可能是一个坏人,一个没有同情心的人。
我的意思很明确,不要为自己的出身卑微而难以启齿。相反,你应该看到,许多出身卑微的人却是尘世间最心地高贵的人物。
父母离世后,我喝酒了,只是依然酒量甚小,每次喝上一点便脸红脖子粗。有的时候,很想端起酒碗(现在喝酒动碗了)一饮而尽,做一回父亲眼中的男子汉大丈夫!也曾端起过,也曾喝下过,不幸的是,我倒下了!没能做成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但酒之外,显然我是够一个男子汉的!
之所以热衷于端起酒碗,并非因为父母不在了,心下难过,也不是想做回男子汉大丈夫给人看——我从来不爱做任何事给人看。我又不是一只猴子,干吗要表现给人看?我喝酒,只是因为我想喝而已。而造成我这种心情的,显然是与自己终于走出了人生的洞穴有关。
走出洞穴,是好事,也是不好的事。说好,可能是看清了人生存的本相。说不好,也在于看清了本相。看清了本相后,一下子觉得自己过往的生活观,真是可笑复可笑,甚至于迂腐透顶!我对酒的兴趣,包括抽烟,都是在此期间发生的。
发生烟酒的事,我丝毫不觉得可怕。唯一被人们认为可怕,是我一度试图结束生命的想法。父母走了之后,这想法特强烈。
抛我们到这个世上的人,看似无情,实则有情。尤其在他们离去之后,你会发现世间最牵挂你的人,最无私爱你的人,再也没有了。既如此,何必还要活到自然死?
说到底,这种想法的出现,还在于自己走出了人生或精神的洞穴相关。这期间,于痛苦之中像发现秘密似的,忽然意识到——我们不能选择出生,可我们能够选择死亡。
那一时期,依世人的理解,我是“悲观”的。尽管我不这么认为。在这种思想弥漫期间,我也曾作过努力,看是否还有更好的方式能取代这思想。因为我知道,选择死亡在人们的眼里,是脆弱的表现,而我似乎不是这样的人。我的选择,也并非厌世,这个世界尽管不那么让人喜欢,可我也清楚,没有必要厌恶它。即使厌恶,也不必拿自己的生命跟它较劲。
自杀的人,有这样几种情形:忧国忧民而死,比如屈原。为捍卫自己的人生价值而死,比如李贽。实在活不下去了而死,比如许许多多的小老百姓们。还有一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死,也有很多人。
我也忧国忧民,但我不去自杀。因为,自杀解决不了问题。国也好民也好,都不会因为你自杀了,而有任何改变,包括屈原之死,也是如此。
我尊李贽,胜过屈原。李贽的反封建专制思想,予我影响巨深。封建兴许没了,但专制谁能说也没了?李贽不愿死于他所反对的封建专制者之手,那的确是对他的身体、思想、价值的极大玷污,所以他夺过狱卒的剃刀刺向自己的喉管,鲜血流尽之后而亡。
李贽我只能敬仰,我也做不到。至于活不下去了,或者“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那样的自杀者于我也不存在。我完全能够活下去,而且会活得比许多人还好。我也不需要表什么清白给谁看。
我的选择,与他们都不同。我只是感觉,再走下去只是重复过往的生活。当然,对我而言,极大的问题还在于,我看不到自己存活下去的价值与意义在哪里。如果活着仅仅只是浪费资源,真的应该就此了结。
把我抛到这个世界上的人走了,不知去了哪里。我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儿。孤独并不让我害怕,我害怕的,是我就这么苟活下去,一直到死,有什么价值?我能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我能对他人有什么助益?包括在此期间所写下的文字,我都看不出它对人们有什么帮助。
是的,我愈来愈质疑自己的写作,也愈来愈不敢写作。写作原本是快乐的事,可对我则显得很不愉快。从此挂笔,似有不甘,而写下去吧,又看不出自己有写作的才能。
事实上,我既质疑自己的写作,也质疑自己的工作。十五岁那年,我在日记本上写下这样一行字:“我要把自己的一切贡献给我的祖国!”然而,时至今日,除了年华逝去,自己到底贡献了什么?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于质疑里,我看到了自己也同他们一样,成了一个混混,一个拿着薪水却并不做事,即使做,也只做点点小事的人。一个曾经梦想贡献的人,如今成了一个索取的人。国家养了许多像我一样的人。我羞愧!
如果能早一天以自己的选择来告别这索取的日子,岂不是使自己的人生有了一丝儿意义?
不要为被抛的命运而哭泣。接受被抛的命运,并在适当的时候懂得自己抛弃,才是真正懂得人生要领的人。
接受我们这被抛的命运吧!但当我们有了思想之后,我们就不可再被人抛来抛去了。我们不是别人的玩偶,我们当成为自己的主人,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阿容做到了这一点。
而自己抛弃自己,则是另外一回事了。抛弃自己,需要的不只是勇气,还有一个人对生命的理解、体悟与认知。事实上,对平凡的生命而言,许多人并不需要走这条路。他完全可以熬下去,熬到油干灯灭。
即便是我,对于抛弃自己,也还停留在思考层面。我依然在思考人生,就像寻找某种东西,我还在寻找。
我们知道,人被抛到尘世之后,便有了各式各样的人生。人也会被分为不同等级。就做人来说,人们无不渴望建功立业,以为建功立业便是人生的最大成就。其实,按中国哲学说,做人的最高成就,乃是成圣,成圣的最高成就乃是个人与宇宙合而为一。如此一来,合而为一后,我们是否需要抛弃社会,否定人生?
以我的肤浅,我成不了圣人,也无从谈起合而为一。我既抛弃不了社会,也否定不了人生。我能做到的,便是抛弃自己。可问题是,抛弃了自己,就能成圣人了么?如果能,倒是可以试一试。如果不能呢?不能,却把自己给抛了,这与那些平凡的逝者有什么区别呢?我要抛弃自己,难道是为了向圣人靠拢?抑或减少自身的一些罪孽?
有时会发现,自己这思想,不是向圣人靠拢,而分明在向佛家靠拢。当然,也向父母靠拢。
二〇一三年七月三十一日,雨谷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