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    鬼

一

很久以来，我只知这世界是人间世界，在这个世界上折腾来折腾去的，无非是我们这些叫作人的东西。但是，有人却不这么认为，他告诉我，说还有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叫作鬼神世界。

我对他这个世界很有兴趣，于是便有了下面的对话——

我问他：鬼神世界在何处？

他说：我们看不到。

我再问：那你怎么能看到呢？

他说：我也看不到，我是从书本上看到的。

我“噢”了一声；而这一声，仿佛是明白，又仿佛是更莫名了！

他说：神住在天上，而鬼则居于地下。

我说：这也是书上说的吧？

他说：既是又不是！——说得挺哲学的。只是我更懵了。

二

如此地说来，这世界除了人还有鬼神。也就是说，有两个世界：一为人世界，一为鬼神世界。

但是，依照这位“很博学” 的先生所言，神住在天上，而鬼则居于地下，那么，神鬼又是两个世界，一个天世界，一个地世界了。

天世界就是我们所知的“天堂”吗？地世界不会就是所谓的“阴曹地府”吧？

如此，那这世界不是两个世界了，而分明是三个世界。

玉皇大帝总管的三界，即上中下，大抵就分别是神人鬼的三界吧？

三

玉帝能否管得到神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老人家虽然本领很高，可人的事他好像并不管。——兴许他管了，我们不知道。

那位博学的老兄又说了。他说，玉皇大帝只管神鬼不管人。我狠狠地皱起眉头，为自己的没知识而很不好意思！可是，我又糊涂了：说玉帝管神，他有何证据呢？他拿不出证据，凭什么就说玉帝管神？至于说玉帝他老人家管鬼，我倒是愿意相信的。因为，冥国发行的钞票上赫然印着玉帝的大名和头像。估计他老人家在鬼世界里还真是个领袖级人物！

四

忽然想到了巫。

巫是什么？巫是神鬼世界和人间世界的中介。巫自称有通天法力，可使天神下降，附在她的身上，以指示人间一切祸福休咎。

这事听上去就有些玄乎。但巫是确实存在的，我们中的许多人都见过——巫婆。（也有男巫，只是不叫巫，而叫神汉）之所以能见到，那是因为她首先是人，其次是巫。可以称她巫婆，也可以叫她巫人。

说到巫婆，人们总想到她神神鬼鬼。我年纪尚小时便经见过巫婆的驱鬼——驱鬼与迎神一般总是连在一起的。用巫婆的话说，要想驱鬼，必须先把神迎来。怎么迎呢？那是需要仪式的。而最主要的准备工作，便是沐浴、更衣、斋戒之类。就是说，巫必须先将自己的一身打点得十分洁净整齐，才能为神提供一个暂时居留之所。《楚辞·九歌· 云中君》：“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描述的便是降神的情节。

突然想到的巫，令我顿生疑窦：既然玉帝管着神，那为何不能令神和人直接连通，而非要用一个巫来作为中介呢？要知道，宗教家告诉我们的神可是万能的。

五

巫的存在，的确令人费解。

神鬼应该是不相融的，神应该能管得住鬼才对。而巫的出现，则让我们知道，神原来并不能直接管鬼。神要通过人巫才能驱鬼！如此一来，不禁地令人作如是之想：神的本领并不高啊！哪里是万能的呢？而鬼则显得了不得了：连神都拿它没办法，难怪它那么嚣张、狂妄呢？

这个世界关于鬼的故事传闻，倒是很多，至于神，似乎少之又少。而巫，由于终竟是人，所以不能算作一界。

六

借用神或神的力量来驱鬼，实在要算作是巫的本领。但接下来的疑问又来了：既然巫都能请得动神，那这神也实在是自降身架了。宗教家早已告诉我们：神是万能的！是无所不能的！既如此，神何必还要借助于巫才能驱鬼？一个小小的巫又缘何能请得动神？而且只是做了一点小动作，神便来了。

我对巫起初并无好感，甚至不屑得很。但想到她的本领——能请得动神的本领之后，便觉得她神秘了，了不起了！想我们凡人，想请个同样是凡人的歌星影星主持人之类的都很难，而且没有钱万万不行，人家竟然能请得动神，叫你如何不羡慕？又怎不刮目相看？

有一天，忽发奇想：自己做一回巫如何？想完后自己都笑了：巫应该是女的吧？后来咨询了一个同样很博学的人，他告诉我，巫也有男巫，并不都是女巫。

那晚正好刚沐了浴，但穿的是睡衣，感觉不庄重，于是脱下睡衣换上正装（没打领带），然后端坐下来。坐了半天，也无感觉，外面的风倒是愈刮愈紧。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嘴巴没有动。因为我所见过的女巫在仪式开始后嘴里总是“咿哩哇啦…哇啦咿哩”个不停的。但她“咿哩哇啦”的内容是些什么呢？我一时又想不起，便电话咨询很博学的朋友，他说，并无实质内容。心下大喜。既无实质内容，那就好办了，我也“咿哩哇啦”一通不就成了吗？再次端坐，嘴巴动起来，声音由小变大，最后大叫一声！——女巫做仪式时都是这个样子的。

一般地说，那一声大叫完了，女巫会打一个哈欠，有时也会接连打几个——我估摸，这要看她前一天的睡眠程度。由于我作息时间比较规范，所以哈欠只打了一个，而且是表演性质的。哈欠后，神便来了，女巫会歌唱起来。那歌是什么歌？我又是不知道，自然不能唱起来。好在歌唱一般是在神来了之后。我猜想那歌一定与赞美神诅咒鬼有关。因为她要通过歌唱最后达到驱鬼的目的。

而我，哈欠过后，什么感觉也没有。倒是风的声音很像鬼的嚎叫！——这声音倒真是有些可怕！突然害怕了起来：神没引来别把鬼给引来了！法术的东西很神秘，很玄乎，弄不好可能真的会弄巧成拙！

一直枯坐了几个小时，眼见着夜已经很深了，此时哈欠倒是多了起来，于是在依然看不见神的情况下，心情有些颓丧地上床睡觉。

也许是这一次的招神没招得成功吧，我身边的鬼——和我生活在一起的——即人间世界的鬼，依然活得很惬意！不知巫们能否赶得走这种鬼？依照我的常识，我以为我们这个世界上的这些鬼，巫们是无可奈何的。因为，连神都拿他们没办法。

七

有人说，其实，神鬼都不可怕，可怕的乃是我们这些人。因为伤害我们人类的，并不是神和鬼，而是我们同类——人鬼，人中之鬼。

所以，我又忽发奇想：巫们应该改行：为人类驱人鬼。鬼神都是看不见的，巫们尚且能作法，能引神驱鬼，我想看得见摸得着的人鬼，会不会更容易驱除呢？

兴许，我真的是着了魔了，一个周日的午后，自己竟然驱车几十公里去拜见一个远近有名的女巫。

女巫，这称呼肯定不能当面叫，甚至连巫这个词能不能说出口我都没把握。见到她时，我知道我只能叫她一声“老人家”！快八十的人了，耳朵有些不好，口齿也不甚利索，但笑起来还满有神情。“年纪大了，不想动了。”老人家开门见山，以为我来请她的。朋友说，不是来请您的，是想问您一个问题。朋友声音很大，而且用手对着她的耳朵。老人家有些莫名，心想，说的什么事啊？她可不喜欢所谓问题的。朋友就把我的意思讲了，没想到老人家竟哈哈一乐，说：人鬼？哪有人鬼啊！这世上只有鬼，我可没听说过还有人鬼！

朋友也乐了，说：你老驱除不了了吧？老人家依然乐着，点点头说：是的，是的！这人鬼我确实没办法驱除。

我见老人高兴，便问老人一个问题：您真的能驱鬼？老人看了看我，说：那当然！我驱了一辈子的鬼！我的胆子忽然也大了起来：那您介不介意人家叫您巫呢？这回我以为她会有反应，但没有。老人家平静地说：我不是巫，我是神的女儿。

八

老人家虽自称为神的女儿，可她对于人间世界的了解在我看来委实地浅显。毕竟，她只是个没有文化的乡村里的老太太，一辈子生活在那样的地方，她哪里见过人鬼呢？她哪里知道人世间的人鬼不比地下的鬼少，而比地下的鬼更恶呢？也许她真的能够驱走附在人身上的地下的恶鬼，但她的确不能够驱赶人世间的人鬼，这并非是她的无能，而是人鬼太鬼了。

放眼看去，无数众生既不信神也不惧鬼，因为他们认为什么都不存在。可他们的内心，还是有怕。他们怕的东西就叫作人鬼！——和他们同为人，却干着鬼一样的勾当。

                 二○一○年三月十二日，雨谷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