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贫的生活（六）
公共食堂开办的第一年，人们敞开肚皮吃，吃不完的饭菜到处抛洒，白花花的米饭拿来喂鸡喂猪，老人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大约过了一年，公共食堂开始凭饭票供应。成人市民每月的粮食标准23斤4两，人们开始不适应了，家家精打细算，饥饿的阴影又一次向人们袭来。老人们一边将碗里不多的饭菜巴拉给孩子，一边嘟囔着：“报应啊，报应啊......”
青年人则不断抱怨：“前几年"放卫星”的粮食都跑到哪里去了！”
当地农村有亲戚的孙老头消息灵通，私下里悄悄对人讲：“前几年风调雨顺，收成好是好一些，放啥子“卫星”嘢，都是吹牛皮！”他环顾一下四周，“今年庄家不成。”
我年纪小，大人说话不大背我，渐渐地我听到很多小道消息。诸如省里“说实话的“潘阎王”被吹牛皮的“吴知府”整了”，“糟了天灾人祸了”，“为了放“卫星”，把农民坛坛罐罐的存粮都拿去交公粮了”等等。
我懵懵懂懂，不知谁是“潘阎王”，谁是“吴知府”，也分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只知道这和我饿肚子有关。回到家里问父亲，父亲听了轻轻叹口气，然后一脸严肃地警告我：“小孩子，不要乱说！”。
一天，人们纷纷到食堂打饭的时候，只见一个五十多岁面皮蜡黄的男人，站在公共食堂门口，眯缝着眼睛，使力用筷子敲打着饭碗，唱着快板：“竹板打，响连天，公共食堂不简单......”
打饭的人们看见了，嘴里一边说着“吴老三，吴老三”，一边围了过去。
吴老三是居住在京汉街少有的无业户，靠拉平车维持生计，平日里沉默寡言，很少与人来往，人们很少知道他的真姓实名，都称他吴老三，从话音里听出他大约是确山一带的人，但从未发现他还有表演的才能。
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吴老三情绪高涨，提高了音量：“......食堂主任本领高，背手转圈瞎指导。发明“跃进饭”，实在把人骗，头天把米泡，稀稀囔囔充干饭，一两变二两，对不起人民对不起dang。一天到晚瞎胡搞，吃饭从不掏腰包，吃菜随便挑，干饭盛得冒尖高......”
围观的人们听着，有人交头接耳，有人点头叹息，但没人敢鼓掌支持
。突然，一个人凸着肚子的人从公共食堂冲出来，朝吴老三大喝道：“放屁！反动！”然后又面向群众挥手：“打饭打饭！看你们肚子不饿！”
冲出来的正是食堂主任付大肚。
吴老三这回是豁出去了，依然眯着眼睛，瞄也不瞄付大肚，手中的筷子敲得更响：“竹板打，震天响，接着再说司务长。司务长，管粮仓，一天吃二两，饿不死司务长......”然后又扭脸对着厨房，大喊起来：“你别小看炊事员，吃喝贪盗还发贱。一天吃二钱，饿不死炊事员......”
吴老三把食堂工作人员数落了个遍，情急之间又爆了粗口。付大肚一声喊叫，厨房里正在卖饭的七八位妇女一下子冲出来，边喊着“撕他的嘴，撕他的臭嘴”，边围着吴老三又抓又挠
起来。
吴老三不是正式职工，吃的是市民的定量，一月23斤4两
，又要拉平车挣钱养家，饿得骨瘦如柴，又不歇气地唱了半天快板，哪经得起七八个妇女的围打，一下子图撸到地上。
自此，吴老三不见了，听说是送去“喝稀饭”了。
当地人把坐牢和劳动教养处罚都称作“喝稀饭
”。我年龄虽小，但心里为吴老三打抱不平。那些年，大多数人面露菜色，不少人包括我的父亲、奶奶、大弟都患了浮肿病，而食堂的一干人却个个油光满面，肯定不是吃23斤4两能做到的。我打饭的时候，就经常看见炊事员包括他们的孩子毫不掩饰地吃呀喝呀，而我打三两干饭，只是软塌塌一个饭团，五分钱的包菜，不过一筷子头。我认为吴老三说的是实话，很为我出了气。
不久，京汉街发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事件。
那天早晨上学的路上，我看见铁路公社的那座小楼被人们围得密密匝匝。跑到近处，一幕从未见过的情景出现在我面前：几个公安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小楼墙壁熏得漆黑，不知是余烟还是水汽从窗子里不断冒出，屋里向外淌着水，一片狼藉。公社的崔主任一脸伤痕躺在地上呻吟，白衬衣上沾满污渍，铁路医院的医务人员正在就地为他诊疗。
“昨夜崔主任值班，公社遭抢了，打伤了主任，又放了把火......”
“抢了啥子？”
“账本都烧了......”
“听说没得发现罪犯的脚印......”
“肯定有国民党特务搞破坏......”
围观的人们小声地议论着，莫衷一是。我听不出个头绪，不甘心又不得不跑步上学去了。
半个月过去，案子的结果让我目瞪口呆。原来，是崔主任为了掩盖自己监守自盗的罪行，放了把火并自伤！
自然，他也进去“喝稀饭”了。
（待续）
京汉街（小说）
一、清贫的生活（六）
公共食堂开办的第一年，人们敞开肚皮吃，吃不完的饭菜到处抛洒，白花花的米饭拿来喂鸡喂猪，老人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大约过了一年，公共食堂开始凭饭票供应。成人市民每月的粮食标准23斤4两，人们开始不适应了，家家精打细算，饥饿的阴影又一次向人们袭来。老人们一边将碗里不多的饭菜巴拉给孩子，一边嘟囔着：“报应啊，报应啊......”
青年人则不断抱怨：“前几年"放卫星”的粮食都跑到哪里去了！”
当地农村有亲戚的孙老头消息灵通，私下里悄悄对人讲：“前几年风调雨顺，收成好是好一些，放啥子“卫星”嘢，都是吹牛皮！”他环顾一下四周，“今年庄家不成。”
我年纪小，大人说话不大背我，渐渐地我听到很多小道消息。诸如省里“说实话的“潘阎王”被吹牛皮的“吴知府”整了”，“糟了天灾人祸了”，“为了放“卫星”，把农民坛坛罐罐的存粮都拿去交公粮了”等等。
我懵懵懂懂，不知谁是“潘阎王”，谁是“吴知府”，也分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只知道这和我饿肚子有关。回到家里问父亲，父亲听了轻轻叹口气，然后一脸严肃地警告我：“小孩子，不要乱说！”。
一天，人们纷纷到食堂打饭的时候，只见一个五十多岁面皮蜡黄的男人，站在公共食堂门口，眯缝着眼睛，使力用筷子敲打着饭碗，唱着快板：“竹板打，响连天，公共食堂不简单......”
打饭的人们看见了，嘴里一边说着“吴老三，吴老三”，一边围了过去。
吴老三是居住在京汉街少有的无业户，靠拉平车维持生计，平日里沉默寡言，很少与人来往，人们很少知道他的真姓实名，都称他吴老三，从话音里听出他大约是确山一带的人，但从未发现他还有表演的才能。
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吴老三情绪高涨，提高了音量：“......食堂主任本领高，背手转圈瞎指导。发明“跃进饭”，实在把人骗，头天把米泡，稀稀囔囔充干饭，一两变二两，对不起人民对不起dang。一天到晚瞎胡搞，吃饭从不掏腰包，吃菜随便挑，干饭盛得冒尖高......”
围观的人们听着，有人交头接耳，有人点头叹息，但没人敢鼓掌支持 。突然，一个人凸着肚子的人从公共食堂冲出来，朝吴老三大喝道：“放屁！反动！”然后又面向群众挥手：“打饭打饭！看你们肚子不饿！”
冲出来的正是食堂主任付大肚。 吴老三这回是豁出去了，依然眯着眼睛，瞄也不瞄付大肚，手中的筷子敲得更响：“竹板打，震天响，接着再说司务长。司务长，管粮仓，一天吃二两，饿不死司务长......”然后又扭脸对着厨房，大喊起来：“你别小看炊事员，吃喝贪盗还发贱。一天吃二钱，饿不死炊事员......”
吴老三把食堂工作人员数落了个遍，情急之间又爆了粗口。付大肚一声喊叫，厨房里正在卖饭的七八位妇女一下子冲出来，边喊着“撕他的嘴，撕他的臭嘴”，边围着吴老三又抓又挠 起来。
吴老三不是正式职工，吃的是市民的定量，一月23斤4两 ，又要拉平车挣钱养家，饿得骨瘦如柴，又不歇气地唱了半天快板，哪经得起七八个妇女的围打，一下子图撸到地上。
自此，吴老三不见了，听说是送去“喝稀饭”了。
当地人把坐牢和劳动教养处罚都称作“喝稀饭 ”。我年龄虽小，但心里为吴老三打抱不平。那些年，大多数人面露菜色，不少人包括我的父亲、奶奶、大弟都患了浮肿病，而食堂的一干人却个个油光满面，肯定不是吃23斤4两能做到的。我打饭的时候，就经常看见炊事员包括他们的孩子毫不掩饰地吃呀喝呀，而我打三两干饭，只是软塌塌一个饭团，五分钱的包菜，不过一筷子头。我认为吴老三说的是实话，很为我出了气。
不久，京汉街发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事件。
那天早晨上学的路上，我看见铁路公社的那座小楼被人们围得密密匝匝。跑到近处，一幕从未见过的情景出现在我面前：几个公安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小楼墙壁熏得漆黑，不知是余烟还是水汽从窗子里不断冒出，屋里向外淌着水，一片狼藉。公社的崔主任一脸伤痕躺在地上呻吟，白衬衣上沾满污渍，铁路医院的医务人员正在就地为他诊疗。
“昨夜崔主任值班，公社遭抢了，打伤了主任，又放了把火......”
“抢了啥子？”
“账本都烧了......”
“听说没得发现罪犯的脚印......”
“肯定有国民党特务搞破坏......”
围观的人们小声地议论着，莫衷一是。我听不出个头绪，不甘心又不得不跑步上学去了。
半个月过去，案子的结果让我目瞪口呆。原来，是崔主任为了掩盖自己监守自盗的罪行，放了把火并自伤！
自然，他也进去“喝稀饭”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