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月令
(2024-05-06 22:45:43)| 分类: 散文 |
【散文】
玉米月令
张存平
一月。
晋北的冬天毕竟最像冬天。正是三九严寒时节,大地冻得裂开了口子,十字八绽。田野上覆着厚厚的积雪,白茫茫的。大清早走出去,不一会儿,棉帽以及眼睫毛上就挂了霜。
三九四九,牙开门叫狗。
这时候,玉米种子还在粮仓里酣睡,仿佛是沉在往事里。
它们做梦了吗?
二月。
风在村庄的深处呼啸。隐隐,已嗅到了春天的气息。
又一场大雪落了下来。应该是春雪了,然而,晋北的雪花依然是坚硬的,落在屋顶,落在院中,落在田野,沙沙作响。
种子的梦还没有醒来。
大地藏在白雪的棉被下。
三月。
年的气氛渐渐淡去。父亲揭开瓮,抓一把玉米看看,嗯,种子成色不错,粒粒如碎金一般。
门上的对联还是红红的。
地是去秋翻好了的。不过,还须春汇一次。
渠水哗哗地慢进地里。
能听到泥土吸吮的声音。
四月。
太阳一天天地增加着热力。残雪消融。墙根向阳的地方,最早见到野麻麻长出来了。然后,蒲公英也绽开了嫩黄的花朵,碎碎的,一闪一闪。春天,也在一闪一闪。忽一天,燕子回来了。大峪河边的杨柳蒙上了淡淡的绿雾。九九又一九,犁牛遍地走。清明时节雨纷纷。种玉米喽!犁铧掀开潮润的泥土。一人把犁,一人撒种,一人施肥。然后用磨鱼把地磨平。好了,等着吧。又过了几天,一阵春雷滚过,雨细细地落了下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雨过天晴,大地膏润。仿佛是听到一声呐喊,一夜之间,小玉米齐刷刷地上来了。它们一株一株拱破地皮,探出头来,欣喜地望着这春天的世界。
玉米给春天涂上了色彩。田野浮起淡淡的绿意。
五月。
小玉米抽出叶片了,一片,两片,三片……这时候,重要的是保苗。记得上小学时,有一年遇到春旱,也叫卡脖子旱。天大旱,人大干。连小学生也发动起来了,抬着桶,端着盆,一苗一瓢救命水……
到小玉米长出四五片叶子,开始间苗定苗。一窝玉米长三株,去二留一。父亲是锄田的好手,锄谷子都能把苗子间开,间玉米更是小菜一碟。去小留大,去弱留强,株距一致。锄过头遍,玉米便伸腰展背,尽情生长了。
很快,再锄第二遍。这一次,叫垄玉米。每一株玉米的根部都垄上了土。
六月。
玉米开始拔节了。
月亮出来亮汪汪。点一支烟,坐在田埂上。月白风清,玉米拔节的声音清晰地响着。这是大地的抒情诗。
玉米上劲的时候,父亲更忙了。
浇一遍透水。
一天一个样,玉米墨绿墨绿的,宽大的叶子剑戟一样。
玉米跳着高地往上长。
玉米抽穗了。
玉米吐缨了。
赶着雨脚再追一次肥。
玉米棒子在玉米秆的腰间骄傲地膨胀着……
七月。
玉米长得快过人头了。它们排着整齐的方阵,英姿飒爽,威风凛凛,刷刷行进。
一种雄浑,一种壮阔,一种豪迈。
不爱红装爱武装。
你看吧,一片一片的玉米青春激荡,情欲旺盛,授粉,灌浆……每一株都像是发了情的儿马,昂着头,咴咴地嘶吼。
一个雨夜,父亲又给它们浇了一次水。
这次,浇的是大峪河的洪水……
八月。
玉米还在发了疯似地长着。已经成林了。——我称之为玉米林。“像海一样,雄浑,壮阔,深邃,直扑向远远的山脉。那粗壮的铁色的根须,深深地抓着黄土,一株一株,伟岸地立着……”这是我在小说《玉米林》的开头写过的一段话。
也确实是这样的,玉米林无边无际,我们的村庄就像是一艘古船,在玉米林的波涛上沉浮。
很多故事在玉米林中出没。
叫蚂蚱辣辣地叫着,乍乍乍,乍乍乍,乍乍乍……
嫩玉米能煮着吃了。那些日子,村庄的上空时时飘起煮玉米的清香。社员都是向阳花。在地里劳动的时候,一些女社员往往顺手牵羊,撇了玉米插在腰间,偷偷带回家去,有时,不巧就被护秋的民兵逮个正着。“上大队呀还是解裤带呀?公了上大队,私了解裤带!”……当然,这是那个困难年代发生的故事……
我们村种的是大马牙,粒大棒长,亩产能上到一千多公斤。
九月。
玉米在渐渐地变老。
总算可以喘口气了。
一放秋假,我们就撒了欢儿地跑到玉米地里,拣那些没有结棒子的玉米秆撇倒,剥了叶子,用牙撕去外皮,嚼嫩瓤,然后把嚼过的渣吐掉。一嚼一口水,清凉甘甜,赛如蜜糖——那真叫个好吃!
这叫啃甜圪棒儿。
撇甜圪棒儿也得会挑,一般拣那些秆儿呈红黄色的撇,没错!如果杆儿是绿色的,甭要,有奶腥气,不好吃。
十月。
天是蓝得不能再蓝了。
玉米林泛起了苍黄的色彩。
一阵秋风吹过,玉米林咆哮起来。
玉米成熟了!
你看吧,那金黄色的玉米棒子沉甸甸地斜插着,有的已倒垂下来。
开始收割——撇玉米!
人们挎了筐子,一人一垄,骑住撇。这是农事里最麻烦的营生了。玉米成了堆,马车就拉走了。仓面上,垒起的玉米城墙一样蜿蜒。发现有嫩玉米,就留出来,歇工的时候,在圪塄上挖一小壕,放上硬柴,再把嫩玉米搁上去,点火烤。这是乡村特有的别具风味的野餐。
脱玉米。用脱粒机脱,用棒子打。
玉米瀑布一样流淌着,火星一样飞溅着……
流成河,堆成山,粒粒珍珠闪金光……
玉米在歌唱。
玉米的气息弥漫乡村。
十一月。
地净场光,颗粒归仓。
炉火燃起来了。
玉米有各种吃法:蒸窝窝,起发糕,搅块垒,打凉粉……
我说过:玉米不是粗粮;
我说过:玉米喂养了我的童年;
我说过:玉米的光芒,将会穿透我的一生……
玉米有很多小名,如玉蜀黍,苞谷,苞米,玉茭子……围炉而坐,闲翻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在“玉蜀黍”一条中,发现有这样的记载:玉蜀黍,释名玉高粱。时珍曰:玉蜀黍出西土,种者亦罕,其苗叶俱似蜀黍而肥矮,亦似薏苡……久则苞拆子出,颗颗攒簇。又曰:调中开胃。这说明,至少在明代,我国就开始种植玉米了。又,《植物名实图考》载:玉蜀黍,……凡山田皆种之,俗呼包谷。山农之粮,视其丰歉;酿酒磨粉,用均米麦……。智利诗人聂鲁达有一首名诗,题目就叫做《玉米的颂歌》。
随着时间的推移,玉米已成为一种农业的图腾,被赋予了日益丰富的文化内涵。
在晋北,这种文化愈来愈发扬光大了——不信?你看看家家户户庭院窗前挂着的玉米……
在我的梦里,玉米长成了参天大树……
十二月。
又是一场鹅毛大雪。
玉米的种子又要入睡了。
它们要睡长长一个冬天。
不要打搅它们了,让它们做个好梦吧!
——睡吧,睡吧,好好地睡吧,我亲爱的玉米!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