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文学：追求“微言大义”，但做中国的“痛感神经”！

审问——犯罪动机       《少年》

（《少年》，韩志天小小说集，寻求出版。）

  “说吧！你的犯罪动机！”

  女警官开始审问你。颇为温柔、略显低沉的声音，在你听来，是威严而震响的。它是猛然撞进你的脆弱的耳膜的，使你蜷曲的身子和瑟缩的灵魂都受到了极为强烈的冲击，于是，你疯狂地颤抖起来，仿佛你不是被投进了狭小、憋闷的拘留所，而是抛到了寥廓、苍茫的雪原。

  “说吧，孩子！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虽然你已十七周岁，必须追究法律责任，但从严格的意义上说来，你还是青少年，你看，你的样子多稚嫩！——说吧，孩子！”

  女警官审视着你，你也鼓起勇气瞥了她一眼。她的目光并不凶狠，却像沾了辣椒水的皮鞭一样，抽在你蜡黄的脸上，抽在你心头早已形成的伤口上。痛！痛！痛！如火焰炙烤一般，如电钻穿透一般。你想尖声地叫喊出来，但是，你不敢。你垂着头，轻轻地喘气，抖得愈发厉害。

  “你不要怕，孩子！老实交代，认罪态度好，法官会考虑从宽处置你。——现在，告诉我们，你溜进产房偷窃男婴的动机是什么？”

  女警官的声调高扬起来。

  “钱…..钱…..钱。”

  你怯怯地回答。惊恐万状。

  “说具体，说详细——你的犯罪动机！”

  “我….我….。您能给我一支烟吗？就一支！抽完了，我保证…..我保证竹筒….竹筒倒豆子！”

  “哦，你会抽烟？你小小年纪也会抽烟？抽了多少年？”

  “五….五年。不，不，六….六年。我也是个…..是个老烟民了。读小学的时候，我就溜进办公室偷拿老师的香烟。那时，因为我学习不好，老师根本不管我，他们看见我抽烟，也只是骂我几句，踹我一脚，并没有叫我戒烟，所以，我就一直抽。去年辍学之后，我抽得更凶了，每天至少要一包多。混社会，既无聊，又苦闷，除了烟和女人，实在没什么寄托。——我想，我一定会患上肺病的，甚至是肺癌！——唉，早点死掉也好！如果投胎投得好，做了‘富二代’，就再也不必为了抽烟和泡马子四处搞钱。”

  “你爸妈呢？他们就纵容你吗？那可是糟糕透顶的恶习！”

  “爸妈？….我是留守少年。他们在北京打工。他们只要挣钱！说是为了我才累死累活，但我变得越来越坏，他们却不管！他们每个月寄回来的钱，都被我那赌鬼爷爷吞掉了——他整天赌，疯狂地赌！…..呜！我不想说这些！不想说！——您….您给我一支烟吧。….求您了！阿.姨，政府！”

  “我没有带烟来，孩子。我没有想到，你会问我要烟。也许，这是我的疏忽。现在的社会，青少年的吸烟率和犯罪率一样节节攀升啊。——这样吧，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下一次，我给你买烟。”

  “谢谢！谢谢阿姨！谢谢政府！”

  “你是自己要把那婴儿偷出去卖？——还是，有谁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指使你这样做？”

  “是一个…..是一个初中的老同学！他叫我去县人民医院偷刚出生的男婴。他说….他说他的姐姐急需要一个儿子，事情办成了，他会给我一万块！”

  “为什么会找你干这样的勾当？你做过‘人贩子’吗？”

  “没有！绝对没有！我发誓，我从没有做过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如果我撒谎，我将来生儿子没屁眼！”

  “真是笑话！偷婴儿就不伤天害理吗？你把他拿去换钱，就是在做‘人贩子’！——你犯的正是‘拐卖儿童罪’！”

  “这个….这个…..。我不知道呀！我不知道呀！”

  “读书的时候，你没有学过法律？”

  “应该没有吧！至少，没有考过试。”

  “行了！说正题，他为什么会找你？你并没有拐卖儿童的经验。”

  “因为我能偷！我也算是个‘盗圣’了，好像港台剧里演的。——在学校时，我就常偷老师们的课本和参考资料拿去做废品卖，从未被发现；到了社会上，我就到公交车上去摸鱼儿，也从未失过手。我想，他肯定以为偷孩子和偷别的东西没两样，所以，就来找我。——其实，他没看错人，我偷得挺得顺手的。虽然我去的时候，是光天化日，但产妇在睡大觉，她身边没有人陪，医生和护士在医务室里侃大山。虽然医院出入的人特别多，但没有人留意抱着孩子的我。只是，只是，我万万没想到，那家私人承包的破医院居然装了摄像头！….唉，我正打算去交‘货’，就被你们逮住了。”

  “一万块，是吗？”

  “嗯，他姐姐是做二奶的，很有钱！”

  “那个女人，为什么急需儿子？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她傍上了省城的一个官老爷。那官老爷五十多岁了，只有一个女儿，就特想有个儿子。他说，如果她能给他生个儿子，他就和老婆离婚，娶她做夫人，另外还奖励她一百万。所以，她就假装大肚子，躲回农村去‘养胎’，现在，满了十个月，得回省城交差去，但是，一直都买不到合适的婴儿。眼看美梦要泡汤，她弟只好来找我。”

  “哦，涉及到官员，这倒是我们的意外收获。不过，恐怕没什么价值。——说，那个女人和她弟弟叫什么，他们在哪里？”

  “在哪里？肯定在村子里，正等着接货呢！——他们叫什么？我不能说。他们的爹是村主任，养了好几个职业打手，我要是出卖了他们，以后，我们家就得背景离乡了！”

  “哦！是吗？我知道了。你最先说的，你是白水乡陈家村的，没错吧？”

  “没错。我不敢欺骗阿姨，欺骗政府！”

  “你再说说，为什么，你会想要那一万块钱？”

  “阿姨，政府！您不是明知故问吗？当今这社会，谁不是见钱眼开？又有多少人，不会为钱铤而走险？一万块啊！一万块啊！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一万块有多厚呢！”

  “纯粹是因为欲望吗？——你被抓的时候，不是一个劲的嚷嚷，说你的父亲得了癌症，叫我们可怜你、放了你吗？这是你瞎编的？”

  “不，不，我哪敢诅咒我爸啊！我也怕报应！他的确患了癌症，没多久活头了。现在，住在北京的医院里，一天，要花好几千，甚至上万呢！家里面已经是砸锅卖铁了，做手术的钱，连零头也凑不齐！——我的爷爷和叔叔，给了点钱，还要打借条，我妈是彻底绝望了！”

  “所以，你想带着一万块去北京，给你爸治病？——看来，你还是个孝子！”

  “…….”

  “我们对此深表同情，孩子！”

  “谢谢阿姨，谢谢政府！——可是，可是，您对我那么好，我不该骗您。我爸得癌症是真的，可是，可是，那一万块，如果到手了，我没有打算去北京，也没有打算寄过去。”

  “什么？”

  “不敢瞒您。我预备到山上的赌场去拼一回，让一万变成好几万，甚至好几十万。——如果赢了，我会拿一部分，三分之一吧，汇到北京去，让我爸在多活几天。唉，其实，他那样，早死早超生！”

  “你怎么能这样说，孩子？”

  “没办法呀！我是弄不到钱给他做手术的，手术费太高了。据说，就是手术成功了，也还得花好多钱吃药，护理。——想一想，他活着实在是太苦了！为了生存，为了家庭，为了我这个不可救药的儿子，拼命打工，累死累活！有时候，我都觉得，他患上癌症，未必是坏事，反而，是老天爷要他解脱！……死就死吧！….唉，爸爸！”

  “……..”

  “爸爸！爸爸！”

  “那么，如果你赌赢了，三分之二的钱，你要拿去做什么？”

  “享受！——吃喝玩乐！”

  “如果赌输了呢？.....孩子？”

  “无所谓啦！无所谓啦！”

    ….. …..

  你把脸贴在膝盖上，恸哭了好一阵。然后，咬着牙，垂着泪，死气沉沉地坐在椅子上。

  审问结束，已是黄昏。

  你被带回了班房。

  女警官独自留在了审讯室。她踱到窗边，望着病恹恹的天空，长叹了一声，眼眶霎时红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