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觉得像她这样的女人，是会迷倒所有男人的。她会用各种方法去诱惑她想得到的人。

 

浪漫老妇人A   romantic   woman

 

文  罗露西

 

一天早上，兰迪打电话给我，“露西，你知道今天是情人节吗？只有今天你可以向你喜欢的人求婚。”我马上翻看日历，二月十四日，“情人节”（Valentine’s Day）。我高兴地对兰迪说，我马上给朋友打电话，愿你今天也能接到许多情人打来的电话。她笑着说，一定会的。放下电话，我回想起我已有些淡忘的和浪漫的兰迪之间的一段友情。

一年前，兰迪手术后回家疗养，我作为她的特护，每周要拜访她三次，替她到诊所取医生处方、到药店取药。兰迪家在牛津街附近，一幢维多利亚式红砖楼的二层。走进她家一股刺鼻、令人并不舒服的香气扑面而来。她喷了太多的空气清新剂，我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我自我介绍后，随兰迪来到客厅，她走路不方便，很慢，先坐下，让我坐在对角的一张沙发里。兰迪七十多岁，灰白带着银光的头发，卷烫得非常整齐，圆圆的脸上有双仍然水灵灵的大眼睛，像个大洋娃娃，涂了厚厚脂粉的脸，盖满脸细细的皱纹。她穿着一件碎花深蓝底的绒睡袍，一双尖尖的皮面拖鞋，女人味十足。我们寒暄了两句，她递给我一张纸，让我为她取药。纸上写着医生诊所的地址和药店的地址，我拿起那张纸二话没说，直奔医生诊所。一个多小时后，我取回了兰迪所有的药。兰迪很高兴，好像我就了她的命。她让我从冰箱取瓶饮料，喝完再走。我坐下来喝饮料，她停下正在翻看的一本《淑女》杂志和我聊起来。

“你多大了?”她问我。

“三十多了。”我回答。那意思是三十以上的任何年龄。

“你不像，脸上一点皱纹也没有。”她打量着我。

“也许因为我很少吃糖。”我说。我有点得意。我知道，西方人吃大量的甜食，甜食是伤害皮肤的。

“但你要知道，脸上的皱纹它来自生活，我为我脸上每一条皱纹自豪，它代表着我度过的生活。”她用优雅的语调讲着，像在教导我。

我不禁从心里为她讲的这句话赞叹。东方人讲究脸部的光华无褶，想尽各种方法，就是为了防止脸上起皱。而西方人却认为皱纹是一种美，是成熟和阅历的美。这是东西方对美的理解不同。

“那你认为保养皮肤重要吗?”我问她。

“重要的是要有一副快乐、聪明的面孔，那是文化修养的最高境界，保养心灵比保养皮肤更重要。”她的话又一次感染我。她又说，“我也不认为整过容的脸是美的，它像一个面具，罩在人的脸上，遮住了心灵散发的光彩。”我突然感到面前的这位老人，她的人生阅历也许是本难得的教科书。

喝完饮料，我离开兰迪家。她深遂闪亮的眼神，像块磁铁吸住了我。

 

 

以后每次去见兰迪，我们都会有愉快的聊天。她是位有睿智、幽默、懂得生活品味的女人。她过去生活的影子，表现在她的每句话里。

她过去曾是英国一家进出口公司的董事长，因工作关系接触过各种各样的人，不少沙特的石油大亨都曾是她的客户。她告诉我，世界著名的发型大师威德是她以前的情人。威德是英国人，曾在牛津街有过一间很大的发型设计店，几十年前，兰迪年轻时常到他店里做头发。他单身，只是小有名气。他为兰迪一边做头发，一边聊天。不料，这一聊就聊成了一生的朋友。他现在八十多岁，生活在美国。

我问她：“为什么没有和他结婚?”

“他有许多女人，她们都是为了他的钱，而我不是。如果我们结婚就会相互呕气，很可能成为仇人，现在我们依然是好朋友，他到英国来，总要来看我。”兰迪慢慢讲着，语调中带着满足，似乎也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惋惜。

和兰迪聊天最有意思的是听她讲述过去的经历，我总是觉得像她这样的女人，是会迷倒所有男人的。她会用各种方法去诱惑她想得到的人。

兰迪曾爱过一位多米尼加籍的英国医生。当时，兰迪是他的病人，由于他是黑人，全家坚决反对，婚姻没有成功。虽然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想起来，兰迪还是觉得应该和他结婚。她说，“那是太传统，压力太大。要是现在，我才不会管其他人怎么看呢。”接着她又说：“露西，你年轻有的是机会。”

“我对自己没有什么计划。”我说。

她说：“没有计划是最好的计划，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youneverknow）。”

“我的英语不好，很难与人沟通。”我小声说。

“错了，你是外国人，很多英国男人喜欢听那些结结巴巴的英语，他们觉得很刺激。”她用发亮的眼睛看着我，像在刺激我。

“真的吗?”她给了我一点信心。

“你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发言。伦敦东区和本地的发言，都代表着市民阶层，而牛津、剑桥音代表着一个人所受的教育和他的出身。私立学校的学生都很注意自己的发言，他们有专门的语音课。”兰迪也像在给我上课。

“我不是在这里长大，很难像这儿的人一样发言。”我说。

“这并不难，只要你留意听每个人的发音，模仿标准的语言语调，你就会改变。”她审视的目光直视着我。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我很羡慕牛津街上那些欧洲美女们，长腿，细腰，高胸，挺颈。”我对兰迪说。

“露西，你要知道，仙鹤有长腿的美丽，鸭子有短腿的可爱，全看个人的气质了，而气质来自一个人的学识、经历和家庭背景。”兰迪坦诚地说。

 

 

有一次，兰迪穿了一件短袖的长睡衣，露出两个雪白的胳膊，我掀起袖子和她一比，她笑了，我对她说：“你真幸运，上帝给了你这么白的皮肤。”

“你也不黑呀。”她拉住我的手臂说。

“我黄呀。”我跟她开玩笑。

“各种肤色，都有各自的美。有个玩笑说，上帝烤面包时，火候不够，烤出了白人，火候过了，烤出了黑人，火候正好，烤出了黄人。你很苗条，也很性感，只是有一点驼背。”她说。

“我也不想驼背。”我争辩着。

“你平时要注意，让自己挺起来，很多人觉得女人乳房美，其实女人真正美的是背部，背部的曲线才是女人阴柔之美。”兰迪虽淡淡地说，音调确是那么美。

我开始想象她睡衣里躲藏的曲线优美的背，真想知道，她是怎样在七十多岁还能保持背部那么挺拔。

遇到喜欢的人，兰迪很健谈。听她的谈话像是在饮上好的红葡萄酒，韵味十足，也能从她丰富人生里学到许多东西。她不止一次对我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很喜欢你。”我也喜欢她，面对她，我愿把我的心事都说出来。

 

 

一次取完药，我悄悄告诉兰迪：“星期日去教堂时，见到一位牧师很有魅力，他很英俊，也很优雅。他讲话很慢，很清楚，很吸引人。我问一位教会的朋友他结婚了没有，她告诉我，他是单身。我很想找个机会跟他聊聊，可他总显得很严肃。”

兰迪听后笑笑说：“我七十二岁了，无所不知了。你爱上他了？”

“不是。我只是觉得他很特别。”我说。

“你可以先请牧师喝下午茶，不要请他吃饭，喝茶时点几样小点心，不要多。圣诞节或其他节日给他寄张小卡片，写上‘来自中国的问候’。每次礼拜的时候，他都要跟每个人握手，这个时候你一定不要轻握，要有力地握他的手，让他对你有印象。”

我点点头。她又开玩笑地说：“握手时，你可以用手指勾一勾他的手心。”

我听后大笑起来说：“我一定照办。”

兰迪也笑起来：“你真是个坏孩子，我逗你呢。”

 

 

和兰迪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我们总有聊不完的话题。她像奶奶，也像母亲，她像好朋友，又像亲姐妹。

一天，兰迪从一个大信封里拿出几张大照片递给我，这是个有许多人参加的华丽婚礼。兰迪指着一位穿着浅色西装的中年男士说：“这是我儿子，他去参加他女儿的婚礼。”

“他很精神。”看着照片上那位六十岁左右的男人，我说。

“你喜欢他吗?”没等我回答，她接着说：“七年前，他离婚后去了西班牙，在那做葡萄酒生意。在西班牙他有一个带游泳池的大别墅。”

“一定有许多女人喜欢他吧?”我问。

“是的，他以前有许多女朋友，现在退休了，他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位贤慧的太太。”兰迪像是在替他着急。

“你不用替他操心。”我说。

“我了解你，我看你挺好。”兰迪似乎很认真地说。

“我不懂西班牙语。”我说。

“他是英国人，讲英语，我要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有位中国小姐喜欢他，如果你跟他结婚，我是你妈妈了。兰迪的脸上闪着童稚的光。

我笑起来说：“有你这样的妈妈，真是太好了。”

“为什么?”她看着我问。

“难得的乐观的性格。”我回答。

离开兰迪家，我心想，兰迪开始乱弹琴了，她是好心，不知道是在拿我开心，还是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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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露西，祖籍江苏、浙江，生于北京，旅居美国，定居英国，英国作家协会会员。本文节选自作者的新书〈独舞英伦〉，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