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原谅历史》之四

当代的中国人，更叫人败兴！

走遍城市的街头，走遍乡野的集镇，你还能看见五千年文明古邦的任何踪迹吗？历史过去了，就像一场在收回了泥浆的同时也卷走了一切有形之物的大洪水，在一个个活着的中国人的灵魂之箱里，它已经贫穷得丁当乱响。

端详每一张急匆匆、焦灼灼的脸，注视每一双平庸、呆滞、又忙碌计算的眼睛，你还能看到燕赵的悲壮、湘楚的飘逸吗？

现代生存，把每一个人逼进琐碎的家庭，像关进了中药铺里那一层层的小抽屉。正是那香气扑鼻的牛排，把众人都逼进菜市场与存折的、斤斤计较的小数字之中！我们，哪一句话，哪一个动作，哪一个狡猾的表情，能让人感到我们还有长轴画卷一样悠远浩壮的历史？！

如果春秋时代的百家并存、百家互争的年代得以直线延续，那会结出一颗什么样的民族之果？如果这个民族历史上全部站起来又倒下去的变革者都集中于100年前，中国在前一个世纪会留下什么样的今天？

如果哪一个中国人都精明得、顽强得丝毫不想损害他只能存活几十年的躯体的小小利益，就注定了这个民族大块大块的血肉要跌落下来并且在冰箱外围腐烂。

没有残忍的英雄，在感到一小丝疼痛之后，便愤然地断其一指。这个时代，再也产生不了当朋友临家而身边无肉时，就把自己的老婆杀了吃掉的傻子。再没有为了战胜外族而砍断了自己手臂去劝降的神经不健全者。哪一个山头上，都占领着一个个好汉，好汉却从不管山头荒凉不荒凉。

　即使最落后的部落，也不缺少酋长。历史，从来不缺少首领。庸才式的英雄身后，是比他更庸俗的滚滚如流的拍手叫好者。

   中国的事，一次次败了。没有哪一个英雄的意识敢于刺破世俗地说，他的某一次行为是卑琐的、他的私欲为国家或民族错失了一次美好的机遇。人人都躲在面具的后面，眼睛里看不到一个真实的表情，耳朵听不到一句真正的语言。大家都活着。大家的笑脸，就是全部胜利的果实。

无数美好的可能性，被偷偷地藏起来，悄悄扔掉了。我们连想都没有想过的另一种结局，因为其根本没有诞生，像一篇有纸有笔，就是没有能写出来的文章，整整一个民族都在苟苟营营的生存中暗自计算，怎么能引出一片公开的喝彩之声！

应有的热烈爱情没有发生，生殖机能便像没有一丝惭愧表情的白纸那样心安理得。

1989年4月15日 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