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敬亚08笔记】之二

最可怕的诗，就是“像诗的诗”

徐敬亚

有一年去北京的果园。农民正给苹果树剪枝。一根根枝条被剪下，长得都很结实，有着宽大的叶子。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真可惜了，如果每片叶子都结一颗苹果，那是剪下多少果啊。

农民当然一笑。只说了一句：每片叶子都结一个苹果，那还叫苹果树吗？

这句话我记了很多年，一直不忘。不知为什么，当时我忽然想到了小说，想到了诗。

每一片叶子的下面都吊着一颗丰满的苹果――这种画面在地球上注定不会出现。能结100%苹果，即把果实结到极限之树，一定是一棵怪树、病树、疯树。即使结了，那苹果也一定弱如豌豆。

每个句子都有生命。人把它写出来，它已经活了。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求每一个句子都有特殊的意义呢。写诗的人，评诗的人，为什么要求每一个词的后面都必须饱含诗意呢。

每一句都饱含诗意，那些诗意一定很可怕。

诗意，是一团神秘的雾气。如果发光，那光应该是诗内各个部分组合而成的透澈与明亮。因此，我更愿意使用“光晕”这个说法。它发着光，但它没有固定的形状与边界。只是一闪一闪，有向外伸展的张力，也有向内回照的涌动。那光晕常常能引动人们的意识，能勾起想象，也能激活记忆。

构成诗意的方式有多种多样，但有两条可以确定，它首先要有一个意识内容。其次，它一定含着特殊的语言味道。如果前一个是菜，后一个就是调料。香气是二者混合而成。究竟是什么在香着我们呢，香是一个由锅炒出来的整体。

因此，任何一个字，一个词，如果诗意过于招摇，那个词发出的光就一定是贼光。

我前些天说过，最可怕的诗，就是“像诗的诗”！

这个苹果的道理在小说那里更加明显。在好的小说家那里，苹果树上常常只结一个苹果。厚厚的一本书，全是叶子。惟一的苹果躲在全部叶子的背后。

2007-12-26 海南岛

一首诗是怎么写出来的

徐敬亚

这是最小问题，也可能是最大问题。

如果请西方学者回答，他须动用全部哲学美学：比如心理学、创作发生学、文艺学、生命哲学、语言哲学……而对于缺少理性传统的中国人来说，容易得多，也简单得多。八十年代我和梁小斌曾涉及过此。那时我们提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一盘菜是怎么炒出来的？”

很多年过去了，这发问一直在我心里搁着。有时候想不进去，有时候越想越复杂，越想结果越多。结果多了，其实更接近无结果。

一首诗与一盘菜。“产生过程”相近。但其内部“材料”和“组合方式”相差却很大。因此我想把它换成另一个问题：一场雨是怎么下起来的？诗与雨，更接近。

雨，永恒地储存在空气中。正如诗意永远植根于生命。大自然中风云的变幻和水汽的蒸腾，细节不可预测。这也与我们心中一丝丝游动的念头不规则滑过相似。水遇热就上升，云遇冷就结晶。诗人日常中漫长的积累和写作时灵感的降临，和雨的形成有些像。

然而，如此简单的解说，与一个小儿科比喻不相上下。在学术意义上等于无回答。

尽管有卫星，人类目前仍不能量化气流怎么回旋，温度如何差异，云层又何时何处厚薄？在最细微处，水在液体与气态之间永恒地神秘转化，每一天，每一瞬间……同样，对于人的心思，每一个人的每一时刻，谁说得清。

看来，试图用一场雨对等地阐释一首诗的形成，只能找到一个粗糙轮廓。一旦进入细节，就混沌了。

应该有一本《诗歌发生学》。它不是讲一般教科书式的创作心理和艺术发生，而恰恰应该从那些教科书中最缺少细节的地方起步。

是诗的不可知性，制造了难度。是诗人的多样性使概括成为几乎不可能。而不可知与多样性，恰恰是诗最本质的亮点。意识，其本身就是不断变幻的云烟。个体的差异使任何特异之路都成为优美的胡志明小道。既然放纵成为诗之美，理论的收敛不是反其道路。

也许人类永远不必为此烦恼。也许任何想穷尽诗歌发生灶的意图都是徒劳。写出一本又一本笨拙的创作理论对写诗人没啥用处。

然而，我再次想到了炒菜的话题。我想问的是，几棵淡淡的蔬菜，切碎了，放在锅里加热，怎么就出现了不同的味道？原料是相同的菜、调料和水。加热的火和盛放的锅也相同。它们都放在市场柜台任意卖着，为什么炒出来的菜一人一个味道？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烹饪大师？

是神秘的“味道”，使诗歌从平凡的语言中升起。正像厨师对蔬菜的选择、对调料的配置，对火候的掌握。

味道，那又是另一个话题了。

2007-12-28 海南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