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积雪回到雪峰山下的老家，推开低矮的篱门，满头雪白的父亲已经把越冬的柴禾堆满屋后。门前雪地上溅洒着猪的血毛，看来年猪早杀了，腊肉一定悬在那熟悉的火坑上，且一定散发出悠悠的馨香。

    父母亲已经年过花甲，却还伺弄着三四亩水田，插双季稻，栽一季油菜，现在油菜已经长出一片喜人的绿，稻田里布满稻蔸的脚印。秋天过去，大雁飞过纯净的蓝天。金黄的稻草码得像中巴一样停在屋垱，父亲的粮仓装满谷子，谷子上搁豆，谷子里放柿子。酒是土药子做的米酒，父亲喝的头锅二锅头用大罐，我爱喝的尾子酒用小坛，母亲爱喝的糊子酒则用酒壶，每到十冬腊月，满村子里弥漫着酒香，当支书的父亲倒剪着双手在村子里走上一圈，能嗅出谁家酒的厚度。

    哑妹一改平日的抑郁，一见到雪花就快活起来，忙乎着把红薯种、苞谷种拼扎成美丽的几何图形挂在梁上，那门楣上的一串串红辣椒，是她迎接新年与客人的鞭炮。如若走进她的闺房，你可以尝到软壳的板栗、硬壳的核桃，细细的松子和硕大的柚，可以感觉到秋天浓浓的气息，坐在这冬天的核心，仿佛看见哑妹在秋后的山野松鼠一样穿梭忙碌的身影。

    母亲是腌坛菜的好手，什么酸萝卜块，酸豆角，辣萝卜片，陈芋头禾，干南瓜片，分类放进一个个憨态十足笨拙可爱的坛坛罐罐里，仿佛在那里为它们找到各自的巢穴。家里有了如许珍藏，母亲自然要多操一份心，最先要防范的便是小偷，母亲挨过公鸡、母鸡一窝端的痛苦，再不敢掉以轻心，一进冬天，她便像一位忠诚的卫士，整天守卫着用以解决温饱的藏品，等待儿女们回家享用。而她最难防范的莫过于人人切齿的硕鼠，这些精明的家伙怕是从远古就尾随着人们走进我们的家，无孔不入，无所不取，无往不胜。这时节集上卖真假耗子药的要发大财了，母亲总要花一笔不小的开支，很多次决心为耗子们准备最后的晚餐，但收效甚微。夜晚，本来就难以入眠的我，刚刚睡着，就被楼上耗子们跑马似的脚步声闹醒。

    其时，暴怒的沅江早已沉静下来，沉重的伐木声远去了，湿湿的渔歌远去了。我在宽阔的河床上拾来一颗鹅卵石，其色灰褐，一面钳着一个遒劲的瓷白的“人”字，我把它搁置床头，和我闲处的诗书一起，每每叫我的小女儿认读。这枚鹅卵石几乎成为一只神秘的眼睛，就是在黑暗的夜里，我都能感觉它向我投来一束幽幽的光。

    记得前年的冬天，有朋自远方来，向我索要一枚古铜钱，广西省造的光绪元宝，现在在收藏行当里据说炒到两万元，这是他曾经送给我的，可惜当时我不知道此物珍贵，失手不见，以至于当那位朋友向我索要时，我很难堪，但友情更重，只好节衣缩食积了钱来陪朋友，顾不得小女儿嗷嗷待哺，也顾不得为妻子添买冬衣，总觉得钱这玩意，不过是张人造的薄纸，收藏此物，不如多收藏一份人世间生死与共的情份。

    而我至今还在为去年冬天的一次私藏惭愧不已，那是公家的一幅名人字画，我因工作之便，据为己有，藏而不宣，为此，差点吃一场官司，事后，母亲告诫我说，只有属于自己的东西，放在身边才会心安的，我们不怕穷，只要有志气，我们就会拥有一切，其实人富了，把那段穷日子埋藏在心底不也很好么。

    过了年，我推开低矮的篱门告别家人，母亲把那枚钳着“人”字的鹅卵石交给我，我忽地感到在我前面的旅途上，身上又多了一份挥之不去的沉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