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

文：夏离洛

　　水墨江南，孳生在我儿时的梦里，经年的遗世独立，似乎从不曾被外人窥探。随着年轮的增长，对江南的憧憬日益热切，直到无可抑制。于是，在一个落英缤纷，杜鹃花开得旺盛繁茂的季节，我走入了江南这片前世的故土。那人，那景，那情，一切都还是梦里期待的样子，是以令我满心欢喜。
　　从暮春到仲夏，恍惚在做着一场漫无边际的梦，梦里清醒时，总忍不住想要挽留住漫卷流逝的时光，那是我短暂易逝的青春。于是，我对江南的感受便又绮丽了一分。美好的东西，总是让人感到恍惚，流逝得太快。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在历经几个小时的奔波与追逐的洗礼后回程的车子里，我看到了那个停泊在城市中央的大而神秘的湖泊——金鸡湖。在看见它的那一刻，我一时间情难自禁，向随行的好友哽咽着说：“我想去那里。”说着用手指向窗外不远处。友怔忡片刻，愣愣道：“我知道。”于是，便一起下了车，顶着烈日来到湖边。

　　八月的江南，像一个散发着热量的大火炉，我不时听见自己的皮肤“滋滋”灼烧的声音，但我并不后悔在回程的中途离开空调车，只为邂逅这一个不时飘浮着天水碧丝缎的湖泊。
　　在去往湖畔的路上，有一条长长的深赤色的木制廊桥与堤岸相迎而立，廊桥上有半个亭子，亭子下是一样的深赤色斜靠木椅，那些紧簇地一字排开的陈旧木板桥踏上去时会”嘎吱嘎吱”作响，像在奏一首美妙的乐曲。我本来激动的情绪，便又愉悦了一分。
　　来到湖边，湖边的浅滩里铺陈着许多大小不一的鹅卵石，那些鹅卵石被波浪经年累月地拍打，早已光滑的没有一丁点棱角，当我不小心贸然踩上去时，还陷些摔倒。因为想要寻回因一时惊慌而溜走的踩在石头上的感觉，便又一次小心翼翼的踩了上去，那是一种湿润滑腻清凉的触感，在酷热的夏日里让我久久难忘。清凌凌的湖水里有成群结队的小鱼，调皮活跃，转眼便钻入水草里、石缝里，似在和游人做迷藏。
　　时有风儿轻轻拂过，带来的全是氤氲的热，唯有足底湖水的清凉，丝丝缕缕钻入心田。
　　站在湖边极目远眺，远处的城市像迷雾里的山峦，云雾缭绕，隐隐约约。近处的小山也似的湖心小岛、那些蓊郁茂盛的植木、青葱的水草、还有脚下琥珀色的鹅卵石、碧彻的湖水，渐渐凝聚成一幅丹青，恒久地舒展在那儿，不会让人一个恍惚便感觉它即将消失了一般。

　　那天，玩耍的累了，与友在湖边的亭子里直坐到日落西山。眼前的景色，仿佛人一生的缩影般，不停的变换流转，目不暇接。
　　犹记得友说“洛儿，世故人情你不是不懂。可是，在尘世里摸爬滚打了这么久，在经历了那些足以让旁人凄恻的苦难后，你依然如此率性纯真，是旁人无法做到的。如果是表面的纯真下包藏祸心，那真是让人感觉太可怕了。”
　　那一刻我平静问道：“那你感觉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女孩子心机太深会让人感觉可怕，眼晴是心灵的窗户，依我所知你并非心机深沉的人。”
　　 “那你今天这番话又是为何呢？”我追问。
　　 “提醒你。”
　　 “我不需要提醒，某些习惯，就像东流水一样。”

　　时常会迷惑，某些争斗与手腕，凭着自己的心智并非无能为力。只是，永远也不想让自己活得那么累。面对真实的自己，直面内心的恐惧，真的需要勇气。庆幸的是，自己一直是心底坦荡毫无畏惧的人。
　　那一段时日，变故重重，我一直处于极度的消沉与颓废中，命运百般的“眷顾”常常让我恍惚走神，心底没有一刻是平静的。没有起风的湖面，静穆从容，碧澈清透，直让我想起那个传说。这个传说的重心便是一个湖泊，我是从好几篇类似的文学篇章里窥探到它的存在的，它在不同的文字里被称作不同的名字，无外乎“心湖”，“圣湖”，“镜湖”，但灵魂始终只有那一个：在月圆之夜，凡来到心湖中央的人，可以在水面看到自己内心最需索的东西，然后着魔般投入湖里。可以想见，内心的需索对人的号召力，足以让人奋不顾身。据说，那个湖的灵魂是由许多被奴役的人的心脏组成的，掏心投湖对那一个苦难的民族而言几乎是灭顶之灾。每每念及这些，心里总是难受。
　　许是看到我又一次黯然伤神，友缓缓吟哦道：“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明知是炎炎夏日，我仍识趣感激道：“干卿何事？”友接着道：“未若洛儿‘淡泊恬静，七巧玲珑心’。”说毕，两人同时骇笑。
　　行将踏上归路，我与友再次并肩立于湖畔，被风浪搅拌混沌的湖水，只能映照出我们模糊的身影。
　　是在那许久以后的今日，我才隐约明白：自己彼时的淡泊安静，只是因为心灰意冷，无可奈何，只是一味趋向一种死沉的静寂。而此时，才真正算得上通透清明，对世事无常能够正确的认识。

　　风乍起，原本平静无波的湖面变得波浪汹涌。就像世事无常时，我们在事后念念不忘的也许只是那个艰辛的过程。而那个黑暗持久的过程，在无形中一次又一次地将我们伤害得更深。甚至，有时已经忘记了事情的本来面目，却仍然记得自己的伤痕。这时的伤痕，已经是不再有生命的真正的疮疽，不断恶化的毒瘤。
　　恬静、淡漠，沉郁。它们是一些人面对人生的姿态，它会让你拥有很多，也会让你失去很多。渐渐地，它们成了我的一种习惯，我可以不再彻心彻肺地疼，可以淡定从容地面对一切突发事件。
　　那天下午，金鸡湖是一个巨大的磁铁，我们是它磁场以内被吸引的猎物。尽管风依旧燥热，不时有氲热的水气扑面而来，让人酷热难当。但我们就一直那样坐着，坐着，直到夕阳敛回最后一抹余晖，黑暗完全笼罩下来以前。那天的湖面，将我的一生都映照了进去。

　　在那不久以后，我离开了久违的江南，我梦里的故乡。重新回到了我开始寻梦的地方。我一直仰慕的江南，我曾经来了，又去了。在离开江南的那一刻，我又开始了怀念江南的心灵之旅，以及那方小桥流水予人生的宁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