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2000年大兴安岭偶遇》赏析

　　　                               白坤峰　　　　　　　　　　　　　　　

　　　　　 　可是　可是

　　　　　　我向他们仓皇询问

　　　　　　昨天经过的时候　这里分明

　　　　　　还是一片细密修长的白桦林

　　　　　　在秋风中闪动的万千碎叶

　　　　　　有的色泽如银　有的如暖金

　　　　　　这不算什么　他们笑着说

　　　　　　从前啊　在林场的好日子里

　　　　　　一个早上　半天时间

　　　　　　我们就可以净空　摆平

　　　　　　一座三百年的巨木虬枝藤蔓攀缘

　　　　　　杂生着松与樟的　森林

　　　　　　所以　此刻就只有我

　　　　　　和一只茫然无依的狐狸遥遥相望

　　　　　　站在完全裸露了的山脊上

　　　　　　它四处搜寻　我努力追想

　　　　　　我们那永世不再复返的家乡

　　我几乎怆然而涕下，我很少读到这样悲愤难禁的乡愁，这样撕心裂肺的乡愁，故乡被屠杀了，永远地死了。

　　“可是　可是／我向他们仓皇询问”，“我”是多么震惊啊，昨天，仅仅是昨天，这里还是一片美到极致的森林，可是，说没有就没有了，这么快，这么快就被杀害了，只留下温暖的影子在心中永远定格：它们细密修长，在金色的秋阳中，万千叶子在飞扬在闪动在招唤，尽情展示着北国的壮美兼柔美，有的如银，有的如金，如金银一样珍贵的叶子啊，那就是生命。　　　　

　　“这不算什么”，天哪，刽子手们竟然残忍到无动于衷的地步，他们竟然笑着，他们在笑，开心地笑，满不在乎地笑，不知道个个脸上手上有着血污！他们当然不在乎，他们以前杀得更痛快更彻底更豪情万丈更战功卓越，“从前啊／在林场的好日子里／一个早上　半天时间/ 我们就可以净空　摆平/一座三百年的巨木虬枝藤蔓攀缘/杂生着松与樟的　森林。”

　　这是令人泣血的对比，这是把心掏出来也表达不了的苦痛，“一个早上”与“三百年”、“我”与“他们”形成了鲜明而强烈的对比。三百年！三百年的钟灵毓秀，三百年的天地精华，三百年的优胜劣汰，三百年的生态平衡，三百年的动植物家园，三百年的故乡，三百年的天然大美，三百年的郁郁葱葱，三百年的繁华苍翠，三百年的大森林，一个早上就没有了？就永远没有了？就这样被自己的子孙毫无人性毫无心肝地“净空”了？“摆平”了？杀光了？屠杀绝了？作者怎能不震惊！我们怎能不悲怆！

　　森林，森林，那金子一样宝贵的原始森林，那巨木虬枝、藤蔓攀援、松樟杂生的森林，那是鲜花与青草的家，那是小兔子小狐狸的家，那是我们的家，就这样被屠杀了，凶手被授予“劳动模范”的称号。美好的一切只能在记忆中寻找了，2000年的偶遇，2004年的诗，四年中，心在滴血；四年后，心仍在滴血。

　　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片裸露的山梁。

　　一只茫然无依的狐狸和一个茫然无依的我，在遥遥相望，在相互可怜，在相互安慰，我们都没有家了，我们都是孤儿。你的哀嚎我的悲鸣，几人能知几人能解？几人哽咽几人嘲笑？“它四处搜寻，我努力追想”，这好像是不可能的，这么快，家就没有了吗？这是变魔术吗？它仓皇四顾绝望地找，我茫然呆立伤心地回忆，让我们一起流泪，可怜的狐狸，可怜的我，我们都永远失去了故乡，啊，那永世不复返的家乡！是的，永世不复返！故乡只是心中的影子了，有一天当我们也死去的时候，连影子也不会存在了。

　　让我们也陪着作者一起流泪吧，在无知、狂妄的人类面前，一切都是脆弱的，不知哪一天，我们也会永久地失去自己的故乡。

　　　　　　　　　　　　　　　　写于2004 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