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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殊老院碎片文化 |
分类: 阳光下的蜀葵 |
童年的院子,偏僻却鲜活无比。
如今,连独自坐在这寂寞的时光里,想想,哭哭,都成为奢侈。
只能,捡拾一些碎片。
那时候的大部分时光,我总盼着下院的宏来玩。宏是英大娘的儿子,与我同龄,常常在我家院子里玩得昏天黑地不回家。可有时候,宏的表现让我极其生气。有时候他就不想和我玩,而是一进门便坐在我家炕沿上,让英大娘站在他面前,他一层层撩起英大娘的衣服,在众目睽睽下吃奶。每每这时我便狠狠瞪他,骂他“不知道臊!”可他看我一眼,又忍不住抱过奶。那么大的孩子,竟然和我的弟弟一样在吃奶,这种行为叫我恶心。
我发誓,不再和他玩。
更可气的还在后面。奶吃够了,他便抬起头死死盯着我家墙上挂着的一串托了花的干饼,“妈,我饿。”
真想一把将他拖下来扔出门,最好是扔到坡下的垃圾堆。可我没有能力,只能更加凶狠地瞪他。他看我一眼,马上又盯了墙,嘴里依然说着饿。此刻英大娘的两只奶还在外面露着,我真想把他按在上面,用那两大团肉堵了他的臭嘴,让奶水呛了他的鼻子。然而我知道,英大娘其实几乎已经没奶水了,宏所谓的吃奶,其实是吸奶头玩。
可英大娘竟然不阻止他,有一搭没一搭与我妈聊天的当儿,也斜一眼墙上。
小混蛋!我无法抑制心底的愤怒。那些托了花烤干的漂亮饼子,可是妈抽弟弟睡觉的时间给我做的,我一次只舍得掰不大的一块吃。
“叫你妈回家做!”终于,我忍不住朝他大吼。炕上的妈妈见状竟说我:“这孩子怎说话?分点给宏吃。”
于是妈叫英大娘去拿。英大娘大概看我急了,边哄宏边对妈说“家里有。”
“家里没有——”那一次,我愤怒却开心地看着宏这么叫着,被英大娘拖回家。
小孩子不懂“仇”滋味。这种事常常发生,然而也抵挡不了我与宏的友谊。我家院子里,他还是常常上来,玩得花样翻新,玩到背起书包上学,牵着小手回家。直到分清男女有别,直到碰面再也不说一句话。
当院子了无生趣之时,节就来了。
八月十五,十月初一,春节,是家乡亲戚必然要走动的三个大节。这时候,我跟着叔叔们一趟趟从院子里走出去,一拨又一拨的亲戚也从对面小道上走下来。客人们很少有突然出现在院子里的,因为总有谁在院子里走动,总有谁会时不时瞟一眼对面小道。
一声“来人了”!四眼窑洞便有了响动,把床单拉平,把地面垃圾扫掉,把头发梳整齐,出门,将正好走进院子的客人让进主家,杂沓着跟进去。大人们手忙脚乱地让坐,倒水,拉呱便开始了。每到此时,我大部分时间是靠在门扇上,看人。
一次,奶奶家来了一个叫“娥”的女孩。天哪,她有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光茫:细嫩洁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高挑的身段,还有对我们不屑一顾的眼神。这些,都令我无比着迷。好大一阵,我就那么专注地睁着她。而她,始终不发一言,也不坐,冷冷地靠在炕边。
多么高傲的一位公主。以致于她离开之后的很长日子,我都让妈妈把我的头发梳起来,扎上一块手绢。因为娥的马尾上,就扎着一块漂亮的花手绢。她让我第一次知道,手绢还可以扎在头发上。
至今我都忘不了娥。她的那张脸,那个骄傲的马尾,每隔几年甚至每年都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翻来复去津津回味。
最可笑的一位客人,来自北京。来人是奶奶的哥哥,伴随他的,还有夫人和一位与我差不多大的男孩。他一来便迷上奶奶家炕上铺的草席子。院子里,只有奶奶的炕上还舍不得撤去磨得光亮而破旧的席子。原以为,北京来的客人会嫌弃;原以为,他们甚至怕磨了裤子而不想坐上去。哪曾想那个男孩不仅坐上去,还一遍遍用手撑着席面滑来滑去。看得出,他第一次见这种东西;看得出,他开心得无以伦比。
这让站在门边的我几乎笑喷。我甚至有些瞧不起他:一个北京来的客人,怎么可以稀罕一张草席子?太没见识了。
我再无兴趣看他做那些可笑动作,跑到外面爬上一棵杏树无聊地摘杏吃。没想到他从窗户上看到了,马上下炕冲出来。在树下羡慕地望着我。
“他不会爬树。”突然,我脑子里肯定地闪过这一想法,给他扔下一枚杏。
“真好吃。”他很快吃完,又抬头看我。
“你上来。”我勾他。
他接近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势爬。
“抱住,爬上来。”
他抱住,可爬不上来。
于是我下去,示范他正确姿势,并从下面推着,助他一点点往上爬。爬两下,他便要歇一阵,仰头开心大笑一阵。
然而就在他马上要接近树杈时,妈喊我。也就那么一瞬间,我一松手,愚蠢的他便从树上跌下来。
刚刚还大笑的他,转瞬哇哇大哭。
他的家人,我的家人,自然一窝蜂从家里跑出来。这个小子很不争气,他的裤子竟然破了,他的手也擦掉一层皮,还有,他捂着屁股。
奶奶自然要责骂我,他的家人也用很不高兴的眼神看着我。然而是他自己愿意往上爬的呀。我不屑跟他们解释,盯着依旧在哭的他骂:胆小鬼!
妈妈就手“啪”地拍向我后背。可是,他竟然不哭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推开他妈妈一直搂着他的手。
大人们都叫他回,他却倔强地与我一起站在杏树下,把所有的泪全部咽回。
一个小男子汉。于是沉默好长一阵后,抱着树干,我笑了,他笑了。
宏,娥,北京男孩,他们的生活与小院无关,然而他们在无意间以自己的方式鲜活了小院,鲜活了我的记忆。他们之后的生命片断里,会有我吗?会有小院这个一闪而过的过客吗?或许,之后的他们从来不曾记起我,记起小院,然而我却因了小院,时时想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