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
(2009-05-12 08:3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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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舅老姨长腔核桃舅家 |
分类: 报刊随笔 |
志勇这篇文字,我读过多次。开始从电脑上,后来从杂志上。不知道,到底想从中品出些什么。只觉得,读一次,心灵就净化一次,心态就平和一次。
感谢上天,没让我经历志勇这样的苦痛。然而,去年的今天,经历的人太多。痛有多深,我知道想象不出。第一时间,志勇就把这篇文字发给他远在成都的朋友,希望对方能从他过来的经历中吸取些什么。他后来说,当时几经绝望的朋友读后很受用。
这几天,雨一直下。我知道雨水的来由。这几天,眼泪太多,天,只好陪着长流。
雨总有停的时候。风雨过后,必是彩虹。如志勇所说:见证了生命的无常,难道还贪恋转瞬云烟的虚荣?亲历了天塌地陷,对猝然临之的纷扰变故,为什么还做不到安然泰定?
这话,不只是说给受过苦难的人们。
痕
王志勇
生活是不能假设的。这是一个常识。我清醒地知道,我自己,一个当年只有8岁的孩童的命运脚本,已在1976年7月大地几秒钟的剧烈摇撼中,被彻底篡写了。
我的胳膊是在转到河南新乡市后锯掉的。当我们作为头一批回唐山的伤员快要登上火车时,送别的站台上,管床的一位姓芦的护士长在别人的搀架下,哭成泪人。她不顾一切冲上前,搂着我的脖子,蹲下身,紧贴我的脸,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一定看到了蛰伏在一个残疾孩子身上的未来风暴。
站在废墟瓦砾狼藉的唐山火车站,我感到脚下的大地在颤抖,我的身体在颤抖中瑟瑟缩成一团,上下筛糠。我用目光盯着周围人的脸,极力想搜寻一点惊恐的表情来印证我的惊恐,但在一张张脸上读到的,除了麻木之外,还是麻木。
那是一个地震中刚刚截去右臂的八岁的孩子,从河南新乡乘了两天一宿火车后的错觉。准确地说,是“感觉暂留”。已是酷暑褪去的八月底,天空阴丧着脸,风乍起,含着雨腥味的秋风扬起我右侧空荡荡的衣袖,像是一种不怀好意的逗弄。惹恼一个独臂儿童、让他暗憋一肚子无名火的,有时仅仅是一阵起于青萍之末的秋风。你能把秋风怎样?你能把不怀好意怎样?自打胳膊锯掉后,我对空去了的右侧的敏感更细微了。截肢手术后,我从全身麻醉中醒来,睁开眼睛看见那么多人围拢在病床前,感觉身体的右侧有一股麻苏苏的电流,像一条细若游丝的蛇,钻来窜去。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老姨,我右手的小拇指痒,你替我挠挠。”我当时非常不解,老姨闻听这么点小事,为何顿时泪落连珠子。我以为我的右臂仍在打着牵引。
四十天多天前的蓝光闪过之后,唐山,换了人间。家园在瞬间变成人间地狱。唐山的重建,就是把地狱再次变回人间。四十多天里,我们经历了地动山摇,天塌地陷,生离死别。我截肢后的伤口并没有完全愈合,新乡的医生根据来自唐山的消息说,上海的医疗队还驻扎在地震灾区,如果我们愿意作为头一批“康复”的伤员回家,后期治疗不会比留在那里差。我们感谢新乡人民的无私救助,可心魂深处的伤口到哪里去治愈?我们只想回“家”,虽然“家”已在大地几秒中的震颤与痉挛中夷为平地。回家,其实只是回唐山。
下了火车,我们在车站的废墟瓦砾上等了许久,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有两位教师模样的中年男子意外重逢,涕泪滂沱地紧紧拥抱。一个说:“天不灭曹啊!”另一个说:“两世为人呐!”
这两句话,至今犹存耳畔。我当时并不解其意,日后被同样记得很牢的父亲反复叹赏,长大后才渐渐通晓。
终于,等来了接我们的一辆手扶拖拉机。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说一句话。烧柴油的拖拉机在“突突突”的嘈音中,冒着呛人的黑烟前行。眼前的城市已不能叫城市,脚下的街道已不能叫街道,满目残垣断壁,街边搭着窝棚似的筒易房。我们的心上坠着铅,在剧烈的颠簸中,一点点向着无底的深渊坠着。
缺了姐姐的全家还是全家吗?姥姥已震亡的姥姥家还是姥姥家吗?我们全家无处可去,只能投靠市郊的姥姥家。二哥因在地震中仅受了一点轻伤,没有随我们转院到外地,留在姥姥家。他目睹了自己的姥姥和妹妹下葬的场景。他后来讲,四个当时年青力壮的舅舅在为亲人掘墓时,每挖一锹土,都好像耗尽平生最后一点力气。40多天里,互无音信。我的几个表弟围拢过来,脸上的表情似笑似哭。我冲着大舅家的小表弟有刚说:“我的手没了”。唯一的一次,主动提醒别人注意我的残疾。他坐在一堆干草上,嘻嘻地笑,似乎觉得我是把胳膊藏掖起来逗他玩。“哇!”的一声,二舅家和我同龄的表弟有志上前一把搂抱住我,号啕大哭——二妗子地震中也被砸死了。我们两个同病相怜的孩子的哭声让在场的大人们,瞬间眼泪决堤。
我们毕竟活着回来了。
正是三舅,最先从废墟里钻出来,和大舅、二舅扒出老舅,扒出姥姥家的其他亲人,留下二舅和老舅善后,赤着脚,手持撬棍,和大舅从姥姥家哭嚎着,一路飞奔向我家寻来。房屋坍塌的景象惨烈,沿途的参照物大异其貌,他们只能凭着自己的直觉找。两个哥哥从废墟里披伤挂血地钻出来,正面对被埋在瓦砾堆中的父母和弟弟束手无策,见到两位舅舅,真好比天降救星。在大哥的指点下,三舅看准位置,奋起神勇,独自一人掀掉挤住父亲的那张水泥预制板。父亲得救了,接着救出的是头部被砸了一个大窟窿的母亲,最后是我。
三舅确是具有神勇之人,而且文武双全,童年对我影响最大,是武术家王荣昌的入室弟子。雨天的日子里,不教武术,就给我们讲《水浒》,在我的性格中最早播下尚勇、侠义的种子。长大后,读这部名著,记忆中蹦出来的字,一句句印证着书中的段落,才恍然当年他是背下了整套书。地震前一个月,我和两个哥哥也在三舅的引领下拜在那位年近古稀,依然精神矍铄的武术家门下。每天清晨四点半,我们要准时起床,5点钟,到达胜利桥北边小树林里的一块空场,和几位师兄师姐,一起在师傅的悉心指导下习武。六年以后,《少林寺》风靡神州。学校包场只能够订到早场票。银幕上出神人化的武打场面,勾起的是影院里一位少年锥心泣血的疼痛。黑暗中,我无声地吞咽着滂沱的灼泪。
自打我截肢,他不再给我讲《水浒》,也不再练武功。他曾认定我有武术天份。我致残以后,他有空就给我烧核桃、砸核桃吃。有一天,他又从柴禾堆的灰烬里拨拉出一个冒着烟的核桃,找了一块石板,右手握一柄鹤嘴锤,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捏着发烫的核桃。我蹲在一边看。当时一位远房亲戚目睹此景,在旁边悠悠地说:“你现在给他砸核桃,他将来却没法给你砸核桃。”我抬起头,狠狠地剜了那人一眼。
若千年后,老姨告诉我,当时三舅闻听我截肢,在野地里独自一个人打着滚儿地哭,“他恨不能把自己的胳膊锯下来,安在你身上。”若干年后,愚笨的我才想到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舅舅尚且心疼我若此,父母呢?他们背地里,该偷偷咽下过多少撕肝裂胆的泪?
塌下来的天,还得一块一块地补;劫后余生的日子,还得一天一天地过。在九月末,我们迁回市区,在救援解放军战士的帮助下,搬进了砖头压油毡的简易房。简易房的的确简易:劈柴棍子做檩,秫秸做笆,再上层笆泥、抹层沙灰,就拢起了一家人。为了防潮,大哥找来装过水泥的废弃的牛皮纸,抖净裁好,转圈儿糊在墙壁上。残疾足以造成一个本该在外疯跑的孩子的白闭。我不甘寂寞,将一方皱巴巴、印有金猴奋起千钧棒的手帕,铺展开来,捏一支圆珠笔,在墙上的旧牛皮纸上临摹。墙体原本凸凸凹凹,一笔下去,笔道没留下一划,纸先被笔尖戳了个小洞。我小心翼翼地画着,身心投入,就像当年在敦煌莫高窟中的张大干。“壁画”跃然墙上:头带月牙金箍圈、腰扎斑斓虎皮裙的齐天大圣,正手持如意金箍棒,奋力砸向举剑相迎的白骨精。没有一个外人相信那是一个改用左手执笔的孩子所为。我只能说,上帝怜恤我,在一颗孤绝的童心里偶洒一滴甘露,注入信心,帮了我一下。
人到中年,我常常思考,对命运,到底是应该说“不”还是应该说“是”?抗争需要勇气,安时处顺需要阅历,而分清这两者,则需要智慧。大地震,对我来说,就是第二次生命的源头,我经常回溯它,观想它。作为一场夺去我的亲人和那么多无辜生命的自然灾难来说,它无疑是应该诅咒的,但作为人生轨迹的一个转折点,它更应该是一笔财富;直到今日,我常常逼问自己:死过一次,何惧再生?见证了生命的无常,难道还贪恋转瞬云烟的虚荣?亲历了天塌地陷,对猝然临之的纷扰变故,为什么还做不到安然泰定?
大道多歧,人生实难。活着,无论对残疾人还是健全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在大学毕业后自愿从事残疾人事业,这是我内心激荡着人道主义情怀的必然选择:一个人的痛,融入到无数人的痛之中,才能最终完成对痛的超越与升华。
诗人翟永明说:生者是死者的墓地。愿我在地震中遇难的亲人在天上,和星辰一起俯视我,—如我在地上从未停止过对她们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