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走近妻子，拉着她的手，用渴望的眼光鼓励她，再作一次勇敢的冲击。她又一次咬紧了牙关，用颤抖的身子去呼唤小生命走向人世间这个新鲜和奇异的世界。

    小生命终于听到了母亲的呼唤，他挥动着洁白的小手向母亲致敬。他用响亮的啼鸣向新世界欢呼。我深情地捧着我们共同的希望，仔细地端详自己的儿子，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不知道自己是幸福，还是高兴，是感激还是祝福。

    妻子躺在床上，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她付出的如此巨大，那殷红的女性的血滴可以凝结成一颗赤子的心。那颗心应该属于我的儿子，属于儿子永远的生命的旗帜。

    现在我们家庭又多了一道风景，多了一片欢腾，多了一串笑声。我们夫妻沉浸在欢欣和幸福之中。我又去浏阳河边给妻子洗刷衣服，还要给儿子洗刷尿布。我没有怨言疲劳，只有舒畅和喜悦。“给儿子取个名字吧!”妻子躺在床上翻着字典，我一边忙着给儿子冲调牛奶，一边在琢磨着儿子的名字。

    儿子的名字经过我和妻子商量终于确定了，我们管他叫“笛”。我们盼他是一支嘹亮、永远吹奏自己生命乐章的玉笛。是啊，儿子你来到人间，你的母亲曾经受了不可言喻的痛苦。

我真佩服徐志摩的聪慧和深情，你听听他对《婴儿》的描写，真让人心惊胆寒：

 

    你看她那遍体的筋络都在她薄嫩的皮肤底里暴涨着，可怕的青色与紫色，像受惊的水青蛇在田沟里急泅似的，汗珠粘在她的前额上像一颗颗黄豆，她的四肢与身体猛烈的抽搐着，畸屈着，奋挺着，纠旋着，仿佛她垫着的席子是用针尖编成的，仿佛她的帐围是用火焰织成的；一个安详的、镇定的、端庄的、美丽的少妇，现在在阵痛的惨酷里变形成魔鬼的可怖；她的眼，一时紧紧地阖着，一时巨大地睁着，她的眼，原来像冬夜池潭里反映着明星，现在吐露着青黄色的火焰，眼睛像烧红的炭火，映射出她灵魂最后的奋斗……她的发是披散着，横在口边，漫在胸前，像揪乱的麻丝，她的手指间紧抓着几穗拧下来的乱发。

    ……因为她知道忍耐是有结果的，在她剧痛的昏瞀中，她仿佛听着上帝准许人间祈祷的声音；她仿佛听到天使们赞美未来光明的声音。

 

    真是绝妙的叙述和描绘，我置身在妻子身边看到的，感知的正是这一段文字的描写的情景。现在我还不能告诉儿子，但是有一天我要告诉他的。母亲为着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她曾经接受了死神疯狂的亲吻，是母亲用自己血性的顽强抵抗着、奋争着，才把死神驱走。

    这就是崇高的母亲。

    这就是作为母亲的伟大之处。

    妻子用自己的生命之光，编织出了一个完整的家庭。这个家庭用书籍、讲台、课桌、小人书和青春的活力、创作的思维构建着自身的平凡、平淡、平常和平静。

    唯有小笛的哭闹打破平凡的宁静。

    儿子存心存意要逼着我们走向更大的世界。

    笛儿来到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新鲜的。他用小嘴舐着自己的小手，望着窗子上跳动的太阳光微笑。他用力吸吮着母亲的乳汁，吃饱了便甜甜地睡着，在梦中时常笑出声来。妻子的乳汁不够笛儿吃，还要用牛奶补充。当时正值盛夏时节，天气热得很。妻子坐月又不能洗冷水、吹冷风。她一身总是被汗水透湿，额头上沁着黄豆大的汗珠，尽管如此，她还是非常的高兴。她看到躺在怀里睁着一双大眼睛望世界的儿子，脸上总是浮着欣慰的笑容。

    这段日子，我一边帮助妻子做一些料理新生儿子的家务事，一边也照顾一下刚生下小孩身体受到很大损伤的妻子。可是心里却又想着学校的事。这是农村最繁忙的季节，抡收早稻，赶插晚稻的农活挤在一起，正需要人去安排和督促。我是校长，怎能不担心耽误农活。妻子看出了我的心思，她主动催我回学校去：“这里的事，我自己可以做，你回学校去吧!”

    我站在妻子身边，禁不住热泪盈眶。多好的妻子啊!你总是想到自己的丈夫，很少想到自己。生小孩是女人一生最痛苦最危险的时刻，虽然这个时刻你挺过来了，但你需要照料，需要恢复身体呀!我尽这一点责任是理所应当的事。何况当时，我们的工资都很低，又不可能花很多钱给妻子买补养身体的药品吃。新生儿子的降临，又给我们的经济增加了新的负担。

    呆呆地望着妻子和她怀抱里的孩子，我实在不忍离去，可那轰轰作响的打稻机声，分明在催促我立即回到白茅坡去。

    我依依不舍地在妻子和儿子的脸上亲了一下，转身走出了这间狭窄而光线暗淡的屋子，提着行李走向了县城郊外的弯弯乡间路。

    田野铺满了火辣辣的阳光，田野飘荡着轰轰隆隆的打谷机声。光着膀子的农民兄弟三三两两挑着湿漉漉的毛谷走向屋前山边的晒场。整个农村展示着一幅繁忙的双抢画图。望着这景象，我的步子加快了。那步子我总感到是那样沉甸甸的，几乎有一种挪不动的感觉。

    人啊，感情深处的沉重，才是真正的沉重!

    一年以后，儿子满了一岁，他可以自己在地上爬着用幼稚的手，蘸着泥巴描画心中的想象。这时，我离开了白茅坡，被调往一所规模更大的县属中学担任校长，一串鞭炮声，一片饮泣声，一阵撕心的依恋，我硬着心肠离开了朝夕相处4年的山冲中学的师生们。那里的田园，那里的山水，那里的草木，那里的老乡，那里的鸟叫鸡鸣，总使我梦魂缠绕。

    人生苦短，人生苦别，我又一次伤感着踏上新的征途。

    新去的中学是一所完全中学，它座落在浏阳河上游的一个盆地里。四周是高耸的山，弯曲的浏阳河从校门前流过。来到新的环境开展工作，我的思想压力是很大的。妻子想到我担子更重，需要照顾，她断然抛弃城区的优厚教学环境，来到了我的身边。妻子带着调皮的儿子来了，妻子和儿子扛着我们的家来了。

    家，我们有了家。从此我们一家三口朝夕相处，欢乐与共，用勤奋与俭朴，用真诚和谦逊积累着知识财富，储藏着友情和纯真。我们一起守着这个家，扛着这个家，走在一条更宽广的道路上。

    路的前方是怎样的色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