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天气渐冷。

    山冲的夜，冷清极了。巨大的悲痛给神州大地蒙上了浓重的忧郁色彩。年轻人都在沉重的叹息里成熟着。人真怪，在这种重要的历史时刻，有时可以淡化许多愁怨，让许多难解的结，可以轻松地解开。

    是因为我成为了党的人，秋姐知道我肩上的担子会更重。是因为在这个巨大的悲痛里，她也经受了人生的一次震动，感到人生风浪再大莫过于祖国失去了擎天大柱。一个人对爱的追恋，对世俗的决裂，比起这样重大的事件，自然就算不了什么。

    我也有一种特别的心情。

    那就是这段日子，我感到自己真正长大了。我不再是一个只凭热情干事的年轻人了。每临深夜，坐在房子里，飞翔的思绪使我感到房子无限的大。在这种大的感觉里，我感到自己需要抚慰，需要支撑。如果说我这颗热炽的心在白天，仍然蓬勃着工作的创造活力和向往成功的热情的话，那么此刻却像一棵海边的椰子树，正摇曳着孤独和凄清的情绪。

    也就在这个夜的寂寞的海边，我仿佛听到了智利作家聂鲁达对我说：“我已忘却你的芳容，也不记得你的纤手，更不记得你的朱唇如何亲吻。因为你我喜爱公园里的白色雕像，那些白色的雕像默然无声，两眼一无所见……有如鲜花离不开芳香，我割不断对你的朦胧记忆。”这是一种什么心态，我自己都困惑了。但是，我最清晰的思维却是要告诉她，当我走向自己选择的道路时，我更需要她，需要她更深的理解、关怀和支持，需要她那颗圣洁的女性之心的照耀和温暖。

    她何曾不正在经历着一次又一次的生活风雨啊!

    关心她的亲戚，一次又一次给她介绍男人。有的男人还一次又一次地到她的父母跟前献殷勤。我能理解，像她这样一辈子清苦靠做裁缝手艺养家糊口的双亲大人，怎么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找一个好对象。用她母亲的话说：“你是大女儿，要带一个好头。”可她偏偏违背父母的意志，去爱一个出身农村家庭的乡下教师，这种现实自然是老人无法接受的。

    很多朋友也在劝她，父母更是向她施加这样那样的压力。然而秋姐没有动摇，她不会动摇。她不止一次地在信中说：“我自己认定的事，是不会轻易改变的。”春来花艳，夏归荷绿，秋去叶丹，冬回雪白。岁月的手牵着我们在县城与乡村之间的弯弯泥石路上蹒跚，让我们欢乐，让我们愁，让我们兴奋，让我们忧。现在初秋的风，开始染红山峦的枫林，泼黄山坡上的瘦菊。清溪里流泻着幽冷的泉水，金子般透亮的稻穗起伏着丰收的波浪。

    1976年10月，又从容地迎来了一个丰收的季节。

    正是10月的第一天，秋姐踏着微尘拂扬的山村小路来到了白茅坡。几天前，她给我来电话，果断地告诉我选择国庆节结婚。我感到突然，一切都没有准备。怎么办?她说，什么也不要准备，就像往常一样。她还说，父母对我们的婚事已无可奈何，表示随我自己，可这次结婚，父母不会来。听了她的话，我心里好悲凉。她为了我，将要作出多大的牺牲!她身上的压力又有多重，多好的人啊!她是女人，多渴望父母的理解和抚爱；她是长女，多希望兄弟妹妹的同情。可这一切，她暂时得到的太少太少。

    坐在我简陋的宿舍里，我们相视良久，从各自深沉的眼光捕捉内心的世界。我们决定，在吃过晚饭后，就把结婚的消息告诉学校的老师。

    这晚的月亮虽然不圆，但特别的亮，特别的美。

    弯月早早地升上了树梢，洁白的光霞洒满了白茅坡的所有地方。我把学校的会议室打开，把白天秋姐买回的糖果和米酒摆好，秋姐便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把老师们请了过来。

    会议室坐满了我们这所中学的所有教师。

    这里坐着一个年轻的家庭。

    大家看着桌子上摆的食物，都惊讶地坐着，没有人说话。他们怀着一种等待。

    这时，秋姐从外面走了进来。

    眼前的秋姐突然变得那样高雅、秀美、洁净。她换上了一件白色的羊毛上衣，洁白的颜色越发衬出她高雅不俗的气质。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闪着青春的光彩。她脸上难以浮现的酒窝，此刻带着羞涩的微笑展示给这一双双友善的眼睛。

    我用颤抖的带泪的声音宣布：“各位老师，现在我和秋姐向大家宣布，今天我们结婚，这就是我们的结婚仪式。”秋姐站起来了，我们一起向大家鞠躬。

    在文艺作品中如若看到这样的描写，也许会以为是编造的故事情节。老师们在小声议论，他们感到突然，也觉得我们太简单从事。但是，他们理解我们，谁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一个一个地给我们敬酒。

    我俩喝着大家敬的酒，心中的滋味真是难以言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