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秋天，公社决定在白茅坡新建一所“五七”中学，还要办一个农场，自己养猪、种田、种菜，以此作为学农基地。公社书记找我谈话，希望我去完成这个使命。我想推托，因为我实在缺乏这方面的经验和知识。公社书记很坚决地说出了理由，一是我是从部队复员的，纪律性强；二是我会写文章。在他的心中，能在报上发表文章一定很有能力。像一个战士，我终于执行了指挥员的命令。我卷起铺盖住进了山冲的工棚。从生产队上调来建校的农民，一个个朴实听话，认真卖力。那时他们吃得很差，住得更差，餐桌上几乎见不到猪肉和鱼虾，工棚里的被子，大多是破棉絮。农民兄弟从早到晚挑土筑墙，大家干得热火朝天，无怨无悔。架房屋的木料和盖的瓦片都由公社分配到生产队送来。这些日子，整个山冲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听说在山冲里新建一座中学，大家感到很新鲜，许多农民从十里路外赶来看热闹。

    我是中学负责人，那时不叫校长，叫校革委会主任，有时也有农民叫我主任。我一边指挥农民干活，一边还要安排教师在原来的学校上课。每周组织学生搞两天劳动，带着学生们挑土筑墙，砍柴烧瓦。那时日干夜干，又上课又劳动，老师们没有谁埋怨，也不讲生活条件。就这样，我们几位教师，带着4个班的中学生，硬是和农民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把一所学校建起来，一排整齐的新房就耸立在苍翠的山冲里。

    紧张的教学和建校工作，使我的每一天都在不知不觉中度过。越是忙，我越没有时间给自己的心上人写信。越没有去信，我的秋姐就越着急。那时，山冲学校又没有电话，与外界的联系完全靠步行到公社去打电话、寄信件。

    她终于利用星期天步行30华里的山路，来到了白茅坡。我和我的同事们很高兴地迎接了她。她看着我们这群年轻人，看着我们亲手建造的学校，看到山坡上的半边篮球场，充满着钦佩和自慰的感情。

    我带着她看我们种的田，看我们养的猪和羊，看我们种的瓜菜，她被这一切吸引了。她悄悄地对我说：“想不到你这个读书人竟有这种本事，跟着你，我放心。”我说：“这是逼上梁山。”

    夜，白茅坡的夜如诗如梦。浮在山巅上的月亮，被大山的墨绿深深地雕琢，变得残缺而晶莹。清凉如水的月光披在肩头，人似玉色的雕像，塑造得高雅清丽。寂静中，轻轻流淌的虫鸣鸟啼，给浓重夜色弥漫的山野带来生命的律动。露珠悄悄降落到头发上，是那样湿润。我们并肩行走在这一片朦胧的夜色里，回忆着在师范的日子，诉说着离开半年的生活情景和思念之情。她是那样温柔而缠绵地依偎着我站在坡边的绿荫下，凉凉的手搂着我宽阔的腰。我知道她的心中有波浪在汹涌，需要坚实的岸才能挡住这奔泻的波浪，让它激起千堆雪。我用自己的手臂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第一次用温热的唇去吻她发烫的脸和丰润的前额。后来她告诉我，那一刻的感觉是整个世界凝固了，人也凝固了。“我痴想，我们就凝固在这里吧!”因了她这种美丽的感觉，当晚我写了一首小诗送给她。

 

    一泓秋水

    荡漾着月下的故事

    我摇一只眷恋的小船

    闯入害羞的湖心

    在玫瑰色的岸边絮语

    彼此在等待美丽的波浪汹涌

 

    第二天，她要赶回城郊的学校去上课，我决定去送她。一清早，我们就上路了。白茫茫的雾还笼罩着山冲，我们在湿润的白雾里穿行。一会儿，身上的衣服便蒙上了一层细细的水珠，用手去抹头发，便是一手凉水。她是一个真正的富有生活美感的女人，很乐意感受这种大自然的情趣。她走一路留恋一路我们的山村学校生活。后来她竟说：“结婚后，我就跟你一起教书!”“结婚”这个字眼，对我太重要，也太突然。我一直想和她讨论这个问题而不敢开口。因为，我们在接触中，还没有真正地涉及婚姻方面的问题，而且据我所知，她的家庭和亲戚方面的阻力也是不小的。我甚至怀疑过我与她是否真有那种可能。现在这个问题终于由她提出来了，这叫我十分惊喜。于是，我故意深沉地说：“结婚这件事，我还不敢想，因为我们之间……”“你别绕圈子，我是了解你的，要不，我怎么自己跑来看你，而不是你来看我!”听了她的话，我止住了脚步，在这个山冲的偏僻处，只有青山和树林立在身边的时候，我再一次拥抱了她。

    月亮又浮上山巅时，我独自从她的学校返回了白茅坡。在回来的路上，虽然怀着依依不舍之情，但我脚下生风，心中热乎乎的，我已经真正获得了爱情。从此，有一颗玉铸的心，伴着我生活、工作，伴着我度过清苦而繁忙的日子。我感到幸福，感到舒心，感到人生展示着灿烂的前景。

    这一夜，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这一夜，我发现月亮像镰刀闪闪挂在窗前。

    我做了一个凄清而美丽的梦，我又一次见到她站在我的身边。然而，她又飘然而去，直到站在遥远的对岸向我挥手。那片宽阔的水面，我竟找不到一叶帆影。我第一次品味了梦的感伤，我第一次淌下了清泪。

 

    月似摇动的树影

    这般斑驳、散乱

    月像孤鸣的小鸟

    那歌时续时断

    梦，依然是湿润而美丽的梦

    人生的橹，就这样摇摇晃晃

    山间月，定不是那搁浅的船吧

    不然，真会把我的心撞伤……

 

    这首诗就是那梦的感受。我在等待着一种不祥的消息。

    不祥的消息终未来到我的桌子上。她给我来信了，信里有她真挚的问候和对我的生活、身体的关怀。然而她也告诉我，她回去把我们的事向父母说了，父母都态度坚决：“不同意!”她在信中说：“这是他们的态度，我的态度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你相信我!”可借，这封信我没能留下来，原因是怕留着刺伤我已经愈合的心之伤痕。

    学校的工作在正常进行，在一起工作的年轻老师对我非常关心和尊重，他们视我为兄长。除一个广东梅县的 张老师比我大上十多岁，其他的老师都是20岁左右的大学生。

    这是一个纯洁的充满朝气的工作集体。

    这是一个70年代南方山冲中学的年轻大家庭。

    这是一个在时代的旋涡中学习和创造的知识群体。

    他们的沉重、痛苦、快乐、困惑；他们的思考、探求、徘徊、创造，无疑影响着自己的学生和自己走向那漫漫的人生旅途。

    而我自己也从这里走向一个又一个的新起点。

    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