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岁月使父亲的头发变白,山野的风在父亲的额头上吹出道道深深的犁痕。父亲的身躯已经弯曲了。那支撑着一方天地,养育我们弟妹6个长大成人的父爱,使父亲失去了青春风采,剩下这枯萎的双手,搂着旱烟筒颤抖着坐在墙角边叹息。
我当然知道,父爱和母爱同样精深凝重。他们的爱属于大自然、土地、河流、森林;属于人类美好的渴望、丰富的阅历和圣洁的情感。尽管我是永生无法回报。可唯一能换来父母带着倦意和沉重微笑的,则是我要成为一个自立自强的人。
现在我重新回到了这个古老的旧土屋。
旧堂屋的角落里,仍然躺着带锈的犁铧和父亲用过的锄头。在堂屋里徘徊,我的眼光总会停留在这堆农具上。因为它们将陪伴我去自强自立做一个正直的人。
父亲是一个很要面子的种田人。没上多少学,可是因为好学在城里帮过生意,脑子里还是装着不少墨水,还常为乡邻们写对联和书信。儿子失意地回来了,他做的解释是能让人接受的。在部队没有强健的身体不行,儿子回来是为了考大学,选择适合自己的人生道路,在考试之前,当然要在农村劳动,并利用自由的时间复习功课。我当然不会替自己作什么说明,在偏僻的农村完全没有这种必要。在古老的山村,多走出一个农民并非奇事。
幼年的伙伴大顺、红脸、升武都已经长成了大汉子。他们来看我,带着满腔的热情和欣喜。他们豪爽的性格和强健的体魄使我感到家乡的山水田园是可以滋润出真正的男人的。
伙伴们都说我长胖子、白了,像个知识分子。他们追着问我在部队几年的感受和经历。问我飞机能飞多高,飞机上的导弹有多大,问我会不会驾驶飞机,坐飞机到了一些什么地方。在他们心中,我是归来的英雄和勇士,是一个真正的幸运者。我把在部队拍的照片拿出来给他们看。我还把从部队带回的“上海”牌香烟发给他们抽。他们问我这香烟多少钱一盒……总之,一切问题的回答,对于他们都是新鲜的、重要的。看到眼前这些依旧充满着纯真和友谊的昔日朋友,我心里感到欣慰,我有真正理解和关心自己的人。记得小时候,和他们一道上山砍柴,下河捉鱼,或者到乡医院药剂师那里学拳,春节去玩狮子,他们总是照顾我、尊重我,把我作为他们的“小头人”。今后有这些伙伴在一起劳动、生产,我想我不会孤独,我又看到了生命的新曙光。
天气渐渐地暖和了起来。
入夜,布谷鸟开始在枝头鸣唱,呼唤着庄稼人去播种。柔柔吹拂的春风已不再寒冷,轻轻地梳理着河岸翠绿的柳枝条。休养了一冬的水牛在田间晃动着高大的影子。尖脆的鞭哨声,惊飞一群又一群飞翔的春燕。3月的阳光明丽而温暖地铺满乡野,连屋顶烟窗冒出的炊烟,也蓝得美丽。
我扛着父亲用过的锄头,兴致勃勃地走出土屋的大门,直朝蓬勃的田野奔去。刚走几步,我站住了,我发现戴在手上的手表闪射的光芒特别刺眼。我回身走进土屋,摘下手表把它放在旧樟木箱子里,又将床边的黑色皮鞋挂到了房门边的土墙上。我深深地意识到,自己是真正的农民,而在这个还贫困的山村,戴手表、穿皮鞋与“农民”二字还很不相称。是农民就要使劲干农活,像一个农民的样子。
我捋起裤子,站在冰凉的水中去铲田塍,挑着竹箕去割草,下田去翻肥凼,所有的农活我都干。至于队上给我记多少工分我从不过问。慢慢地我白净的皮肤开始变黑,细嫩的手掌开始变粗,手掌上还鼓起了血泡。看到我这样急剧的变化,村子里几个没有文化、游手好闲的人,总是盯着我说些冷嘲热讽的话:“是麻雀只能飞回屋檐下,想不到和我们一样的八字。”这些我都能承受,真正的政治打击都经历了,这算什么,我反而觉得世俗的可笑和可怜。
然而,还是发生了一件特别让我难堪的事情。4月的一天上午,我正在通往公社路边的一丘水田里搭田塍。我用锄头挖着很大一块的淤泥往田埂上糊,可一次又一次就是糊不住。站在一旁看笑话的一位村里人称之为“军师”的农民便喊来几个过路的农民:“你们看,这那像吃了饭的样子。”这明明是在戏弄我。我忍受着他们的嘲笑,扛起锄头,无声地离开了这几双粗俗的眼睛。
回到家里,父亲正在堂屋里打草鞋。他见我提前回家,便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父亲最担心的是我回来务农身体顶不住。我用深沉的眼光凝望着露着忧郁眼神的老父亲,把锄头轻轻地放在墙边,久久地站在那里不动。我下定决心,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父亲察觉到了我的异常,便走过来问我:“是谁欺负了你?”“没有,我想去县城办件事。”说完,我回到房间,拿起已经洗得褪了色的军用挎包,装下几身换洗衣服,顾不上吃午饭就上路了。父亲从墙边扶起那把他握了几十年的锄头,站在门口望着我离去。他没有劝我,只是眼睛里闪着忧伤的光芒。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从山冲里寻猪草回来,知道我是被别人气走的,还痛哭了一场。几个小时候的伙伴,听说是那位“军师”欺负了我,还闯进他的家找他论理,我衷心的感激这些真诚的伙伴。也就在这一天,我对自己的人生道路又重新做出了选择。
沿着山峦边弯弯的石板路,我急匆匆地向县城方向走去。当头的太阳照在身上,我感到头脑发胀,脚步沉重。我似乎看见父亲正扛着那把锄头,颤颤悠悠地走在我的后头。他在呼唤我回去:“那条田塍我去帮你搭好。”我走着,想着,心里很难受。一个20多岁的汉子,还要父母操心,多不应该呀!我想起了告别父母去武汉时,他们那殷切的目光分明含着深深的期望和祝愿。我记得小时候父亲教我识字写字时就告诫我,好男儿志在四方,要为祖辈争回荣耀。我正是在父母慈祥的深爱里从无知走向成熟的。可今天,我弃锄而去,他们会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异常沉重,我甚至止住脚步,权衡着是继续朝前走,还是返回那个旧土屋。
这时,有风从山坳里吹过来,摇动了山坡上的树木,让满山的绿色化作波浪在阳光下起伏。开在绿树丛中的杜鹃花就像是一丛丛火焰燃烧着,在激起我心血的沸腾。我想起了一位作家的话:“人的生命实在是太短暂了,从来到这个世界到离开这个世界,不过几十年的时间。即使活一百岁,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仍不过是短短的一瞬。我想倒是自然界中的山石、草木更令人羡慕。君不见数百年,上千年的古柏苍松?君不见路边的小草冬去春来,岁岁青绿?”这是一种激励,一种启迪。我终于又鼓起勇气朝前迈动了沉重的步履。
夜幕徐徐降下,万盏灯火装饰着古老的浏阳山城。掌灯时刻,我疲惫不堪地走进了县城的小巷。又是两毛钱一碗的肉丝面当晚餐。我身上钱不多,只好在一个狭小而昏暗的小旅店的潮湿房间过夜。我用手去摸那被子,只觉得是粘粘糊糊的。我怕脏,于是用脱下的衣服包住被头睡觉。那晚我感到浑身酸痛,在床上一次又一次地翻着身子,直到窗口完全消失了淡淡的月色,我才朦胧入睡。
次日早晨,在小街上咬过两个馒头,我便到县委宣传部找中学时认识的那位我的入团介绍人
钟青女士。钟青比我大两岁,由于出身好,加之在师范学校时就入了党,被分配到机关当干部。我走进她的办公室,她既感到突然,又很热情地接待了我,还一再夸我在部队干得不错。听她说话,我明白她已知道我的不幸遭遇,只是想用这样的话来安慰我,真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在她的身上,体现了一种女人的母爱,这种爱可以赋予他人,赋予时代,赋予天下苍生,是一种至尊的天性,可以叫人刻骨铭心。我至今还没有这种才能去描述这是一种怎样崇高的爱。我知道,因为她赋予我这种精深的爱,才使我的青春找到了新的寄托,走进了生命的绿色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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