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2月,寒风仍吹拂着江南大地。那一层层薄薄的冰浮在湖面和小河的涟漪上。河岸的柳树很凄清地垂立着,盼望春天早日归来。
南飞的大雁已把歌声带给了阳光灿烂的天空。白云悠悠地飘动,在堆垒着银色的岛屿,把一个云的海洋展示在浩瀚的天庭。
坐在长沙回浏阳山城的汽车上,我们几个一道复员的战友,望着这图画般美妙的天空和路边起伏的群山,长满紫云英的田野,心里充满着欣喜之情。我们把手伸出窗外,想去搂山乡湿润的风。
待车子驶进县城,夜幕便遮住了夕阳的光亮,把一片蓝黑扯满天间。渐渐模糊的山路,树影全隐进浓浓的夜色里。
这时,大街小巷有依稀可数的亮光连缀出一条又一条纵横交错的街道。这些街道既冷清又悠长。我们走在深深的巷道里,好像又走进了岁月的河流去捧一把沉甸甸的苍凉放在心上。几年没有在县城走动了,这里的店铺、门窗让人看着亲切、动情。
因急着找住所,我们不能留恋街景和仔细端详县城的变化,便直奔记忆朦胧的县政府招待所。到招待所一问才知道,县民政局的同志已给我们安排好了住房,只因我们来得太晚,负责接待的同志已经回家了。看到我们一个个风尘仆仆,疲倦不堪的样子,招待所的服务员便主动给我们登记,把我们引进一间又一间简陋的住房。
把从部队搬回的家当:一个被包、一个手提袋放好,我们便互相呼唤着上街去解决吃饭问题。沿着招待所门口的小街,我们拐进了一个亮红灯笼的胡同小面铺。一位大嫂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她非常客气地告诉我们,已经有好几批退伍的战士到这里用餐。于是,我们每人花了四毛钱痛快地吃了两大碗肉丝面。我们吃得很香、很快,不光是因为饿了,更重要的是已经几年没有吃到这样好吃的辣椒肉丝面了。
在往回走的路上,有人提议说,我们的头发都长得很长,是不是理个发回家要好些。我也觉得有道理,便同大家一道去找理发店。
县城的理发店有很多家,大多数已经是集体企业了。我还是走进了入伍时曾理发的那个店子。我们其他的战友,分别找到了自己理想的理发店,便约定,理完发自己回宿舍去,不要你等我,我等你。
理发店那位鬓边已经斑
白的老师傅见我穿着已拿掉领章的军装,便知我是退伍军人。他一边为我精心修剪,一边关切地问我安排在哪个单位工作。老师傅的发问,叫我很难为情,也使我心里很不好受。我便自我解嘲地说:“还没有分配。”我说的是假话。按照当时的政策,复员的干部、战士一律哪里来哪里去。我是农村入伍的,自然就得回老家去当农民,根本不存在“还没有分配”的事。
从理发店出来,我没有直接回招待所,而是舍近求远地绕着街道走。
山城的夜,灯光暗淡;夜里的风,带着寒意。我一边走,一边凝视街道的新建筑和在街道上匆匆行走的人影,心里很沉重。在部队学习、工作将近6个年头,回来还得去当农民,乡亲们会怎么看我?小伙伴会怎么对待我?父母亲会怎样想?想着想着,我的眼睛湿润了。我抬头望街道尽头的那盘月亮,竟是那样苍白地悬在蓝黑色的天幕上,周围的星星几乎全钻进厚厚的云层里去了。
我终于在一个小店窗口停住了脚步,掏出身上的零钱,买了一瓶“浏阳河小曲酒”。回到宿舍里,我把几位战友叫到一块说:“明天我们就要各自回农村去了,以后还不知道是什么情景,今天大家干一杯,算是告别酒。”比我年龄稍大一点的长根战友竟异常动情地说:“各位战友,今后遇到困难,用得着我时,只管来找我,别的本事没有,我的力气倒是很足。”一个人一杯,我们轮流喝。一会儿,这瓶酒就喝光了,大家便各自回房间歇息。
躺在床上,我感到肚子里发烧,头脑昏昏沉沉,心里很不舒服,翻来复去睡不着。远处传来小火车的笛鸣,一声声听得真真切切。实在顶不住了,我爬起来跑到厕所里去呕吐,我真想把心中的郁结和苦涩全都呕吐出来,好让自己安然睡一觉。可总是吐不出,心里依然憋得慌,只好又跑到厕所边的水龙头下,拧开水龙头,任冰凉的自来水冲洗我发烫的头。
第二天清早,我的大弟就从县城的明姐家赶来接我。我们兄弟俩背着简单的行李,穿过繁华的县城街道,一会儿就踏上了乡间小路。那时,从县城到我的老家没有通公路,全靠步行,要整整走60华里。回到家里时,已是点灯时刻。乡间的夜风吹打着皮肤比城里的风要冷;乡村的月亮照在身上,比城里的要凉;山村的房子站在眼前,比城里的要矮;山村的小溪淌在身边,比城里的河要窄,可水声响得更清脆。这就是乡村,我记忆中的乡村,也是我又回到它怀抱的乡村。
父亲、母亲裹着昏暗的油灯光芒,站在家门口迎接我,弟妹们规矩地站在大人的身边。透过微弱的灯光,我凝视眼前的双亲,发现他们比以前明显地消瘦了。母亲的腰似乎更弯了,父亲的眼光似乎更暗了。我知道,双亲为了我们兄妹6人已经像石磨磨平了自己的牙槽,再难发出往日那铮铮声响。
这天晚上,全家人围着桌子陪我吃饭,没有人说话,大家都低头吃着饭菜。偶尔,父亲发出几声压抑的咳嗽声,才打破这片难受的寂静。只有母亲依然用她那枯瘦的手把鸡蛋往我碗里夹。我知道,母亲疼爱儿女的心永远不会变,只要她还活着,那怕儿子60岁,也还是她心上的肉,可怜天下父母心。此刻,我对“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理解要深刻千百倍。
近午夜了,我仍无睡意,独自坐在原来我住过的旧土屋里沉思,望着窗上的勾月思考着以后漫长的人生旅程该怎样走。这时,房门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我拨亮了油灯,只见父亲提着油灯把伯父领进了房子。伯父弯着宽阔的腰走到我面前,久久地握着我的手,颤抖着不放,许久才说:“细崽,是伯父连累了你,但伯父是清白的,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说着说着,伯父声泪俱下。我扶着伯父坐下:“伯伯,您老人家受委屈了,我没事,是我自己打报告要回来的。我不能忘记养育我的家乡,我想在农村也同样可以有所作为。”父亲在一边叹气,还不时用衣袖擦眼泪。我安慰了老人几句,便送他们走出屋子。转回身时,我自己也禁不住眼泪直泻。
此刻,我的心在激烈地跳动,思绪在飞翔,我需要心灵的抚慰,我需要知音听我倾吐心中的酸楚。
眼前,那列蓝色的火车又沉重的伏在我的身边。我在站台上凝望火车站入口处,期待着她的出现。因为再过10分钟,我们便从此南北天涯,也许再无相见之时。是难忘啊!机场塔台边的桃林又盛开了一丛丛、一片片比朝霞更红艳的桃花。那一缕缕浓浓的清香,是你用素手摘下插在我的口袋里,让我在万里长天也能触摸那片温暖的柔情。是难忘啊!你揣着我写给你的诗笺站在东湖的柳树下为我吟诵:
疾风里,银色的翅膀,
驮着我激跳的心,
飞向太阳高挂的云霄,
我身边总亮着一颗明亮的星。
是为了这种情的深厚,意的真挚!你劝我别在部队耽误青春年华,是你帮我打听高考的消息,从你父亲那里了解有关报考的政策和规定……又是你呀!学着写诗,用洁白的信笺表达着少女的美丽情思:
蓝天里有一颗会唱歌的星,
洁白的窗口有一片思念的云。
至今我还记得,你把我的一则日记用秀丽的字,抄在自己的日记本上,给思念的云留下一支热情的歌。
“今天,是我度过20岁的日子。我多么幸福,多么自豪,我第一次在飞机上作业,履行一个空军战士的光荣使命。早晨,东方微亮,我们就乘车来到了机场起跑线上。这时,东方天际,刚刚衬上浅红色的霞彩,一会儿,一轮金红的太阳从蓝湛湛的天海浮出了云层。慢慢地山峰上、树尖上、机场四周高耸的建筑物和塔台上都燃起了红色的火焰。一刹间,阳光就把天空的浓云熔化了。八点时分,当塔台上升起绿色信号弹,我们的‘02’号飞机便匆匆滑向跑道。风呼啸着,在跑道上奔跑,刮得跑道边的青草发出一片响声。机翼抖动着,驾驶员加大了油门,轻轻拉杆,银鹰昂起头,箭一般地直插云霄。气流从机翼下掠过,卷起滚滚尘土,我终于从大地带着生日的幸福飞上了蓝天。天空多么辽阔、多么深邃啊!
想到祖国对我的哺育我要飞!
想到美丽的明天我要飞!
想到人生的壮丽我要飞!
飞上了高天啊!我看见了家乡如画的田园、秀丽的村庄、绿树掩映的城市、纵横交错的公路、大江上的帆影,还有那片红艳艳的桃林……
我要低低地飞过她的窗口,让她骄傲地看一看,我是怎样飞的。”
显然,把想象的美丽和现实的感受都流泻在字里行间了。也是这段真实的日记,记录了一个军人回到地方的痛苦心灵的抉择过程。火车站的入口处,终于出现了一个女军人的倩影,可是列车残忍地滚动了钢铁轮子,载着那心的伤痕向江南大地驶去。
旧屋的窗棂已经挂上了一片亮光,新的一天降临了。我用手揉着一夜未合的双眼,极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我想,当小时候的伙伴出现在眼前时,一定要让他们高兴,不能让他们察觉我有丝毫的忧郁。我重新整理衣裳,庄重地走出了旧土屋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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