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依然被流动的时光翻开。

    高考的日子走远了，我们这些握过锄头、铁锤、枪杆，经历了人世间风雨，正在“接受再教育”的知识青年，又重新接受生活的锤炼。我是农民考生，依然回到夏日酷热的田垄里去踩打稻机。让轰隆隆的机声，伴随我们坚实的肩膀把金黄的谷子一把又一把铺满太阳照耀的晒场。家里人、村子里的种田人，都怀着丰收的喜悦，在日夜赶收赶插。开始几天，我和队上的老伙伴大顺、红脸一起打禾，干得很起劲。几天下来，体力渐感不支，我只好去加入插秧的队伍。大自然有时也是无情的，当我们把秧苗插在明镜般的田野里，它却板着脸孔不再下雨。栽下的秧苗便开始发黄垂叶。生产队长急了，就喊我们晚上去车水。白天劳累一天，晚上又接着车水，这样日夜不分的辛劳，使人感到极端的疲倦。但是想到从河里提上的水又能浇绿一垄又一垄的禾苗时，心里充满了愉快。深夜回到家里，来不及洗澡，我竟还有心情写出自己的感受：

    太阳烤裂了泥土

    烤烫了空气

    烧焦了西天的云霓

    黄昏里，小河边支起一架水车

    拉响一串湿润的银铃

    一会儿，禾苗变得青翠欲滴

    月影儿悄悄爬上车架

    谷粒般的星星也跌入水槽

    把亮闪闪的希望交给了土地

    车水的小伙子笑了

    那扼杀绿色的日子

    正从脚底消失

    啊!水车分明是一道飞旋的鞭子

    正从淡淡的月下

    赶出一个金色的秋季

    当时，我深居农村，这样的诗无法拿出来发表。15年以后，才把这首题为《黄昏，水车在歌唱》的诗，收进我的第一本诗集《芭蕉雨》里。

    这是一段让人难忘的记忆，它使我对土地有着深厚、不可分离的感情。直到后来我成为浏阳县的县长，还在鞭策我要做农民的贴心人。

    “双抢”对农民来说是一年最忙碌、最辛苦、最关键的农事季节。即使是最好的身体、最强壮的汉子，也会感到疲惫和力不从心。扎扎实实、日夜不停地整整干了10多天，我的体力被消耗一尽，身子急剧消瘦，白净的皮肤已晒脱了一层皮。有时站在火辣辣的太阳下干活，我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恶心和昏眩。就在一天下午，我刚弯腰栽完长长的一行秧，直起身子时，竟摇晃着站不住。我立即扶住田埂，后来就不省人事了。待我醒来时，已躺在家里的竹床上，接着便是不可遏止的呃逆。一连三天不能吃、不能睡，病情转入危急状态。我的重病搅得全家人心惶惶。父母在一旁垂泪，弟妹们也急得团团转。后来医生诊断我是得了急性黄胆肝炎，必须立即送县医院抢救。这时候，像谷子般的黄色悄悄地浸染了我的肌肤和那双本来就忧郁的眼睛。

大学录取的体检通知书伴着黄胆肝炎的诊断书一同捧在我的手上。我的手在发抖，我的心在发颤，我的眼睛在发直。

    一半是幸运，一半是灾难；一半是慰籍，一半是辛酸。

    几十秒钟，这揪心的几十秒钟。我立即意识到自己已从幸运之门滑回失落之门，滑向痛苦和绝望的深渊。耳边有人在说：“他受打击太大，让他睡醒后再送医院。”其实我的心醒着，我是异常的清醒，从未有过的清醒。太阳底下乡亲们的身影在晃动，晒谷场上母亲瘦弱的身子在晃动，打谷机边，父亲的腰已经弯成一把弓。他们没有去想这一切是幸运还是失落。他们的心中，渴望的只是自己的儿子有一个好的前途。

    我平静地睁开眼睛，望着旧屋顶上黑黑的瓦片，望着墙角堆放的锄头犁铧，望着挂在墙壁上的草帽和镰刀，望着门外远处淡绿色的山恋。我摇晃着站起来，走到房子里清理好自己简单的用具，有军衣、挎包、军用水壶和茶缸……

    步行60里的路，对于一个严重肝炎患者已不可能。我再不能像往日那样行色匆匆地奔波在县城与山村之间。我只能躺在竹椅上，让自己知心的伙伴大顺他们抬着朝县城跑去。父亲怕我晒太阳加重病情，决定晚上送我去医院。

    那是一个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夜晚。颤颤悠悠的竹椅在山路上颠簸着前行。一弯银月把清幽幽的光辉铺满山路，也动情地洒在我的身上。凝望着天上的星月和身前身边墨绿色的山影和田野村舍，倾听着田野的蛙声虫鸣和大顺他们有节奏的脚步声，我的心是这样苍凉。想不到，真想不到，一个20多岁的年轻汉子，竟会病成这个样子。联想到在部队因贫血昏倒住在卫生所的情景，那洁白的病室，那床头晃动的输液瓶，那双美丽的大眼睛。联想到在浏阳河学校夜读时窗台上那洁白的月光和操坪里与鲁平兄的促膝交谈，从《女护士的故事》到人生价值、友情和对未来的想望，直到在考场挥汗答卷的情景。这是为什么?命运为何偏要这样捉弄我。